光辉岁月:反叛与讴歌
长期以来,反映和批判社会现实、关注和书写底层民众的生活、宣扬共产主义思想的左翼文学创作,一直被当作社会主义阵营国家“专利”,但翻看20世纪的文学史后,你会发现,在美国这样的资本主义国家,也曾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左翼文学“光辉岁月”——无论是公共知识界还是社会舆论,都对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推崇备至,且相信美国也可以实现。
可是,由于意识形态等原因,无论是这段历史还是这些作品的相关资料都十分难觅,许多作品甚至连约定俗成的中文名称都没有。
但值得庆幸的是,这本《20世纪的书》完整地记录下了这段光辉岁月,记录下了这些“反叛”的作品,也记录下了当时的书评人对这些作品的讴歌。
01
20世纪20年代是美国和世界面临最大挑战和最多变革的年代之一。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余火在壁炉里咝咝作响,一场致命的“流行性感冒”进一步蹂躏了世界。
那些幸存下来的人突然被抛进了一个巨大的政治和社会变革时代。
这一时期,美国凭借着国内技术的革新和稳定的政治经济环境,经济快速腾飞,一跃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的领头羊。
然而,发展起来的不只有经济,还有许多令老一辈人费解的事物:爵士乐、飙车、出国留学……
这种快速的经济增长将人们带入了消费主义和大众文化之中,许多与传统观念格格不入的社会现象开始出现:
男青年穿着烷熊皮茄克,背着旅行水壶,踏上前往浪漫之都巴黎的旅程;女青年们烫了头发,穿着短裙,在播放着爵士乐的大厅里舞蹈,在街头巷尾为争取自由权利而斗争……
这一时期,隐藏在美国资本主义经济繁荣的表象之下的,是美国国民的精神空虚和道德堕落,这令许多作家十分不满。
于是,他们拿起手中的笔,创作了许多揭示人性丑恶面、抨击社会现实和资本主义制度的文学作品。
因此,在那个年代,不少经典著作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左派思想,仅《20世纪的书》中收录的,有明显左派思想的作品就有《震撼世界的十日》《印度之行》《生之悲歌》《睡吧》《一九一九年》等。
而且,有些作家甚至本身就是左派人士,他们关注底层民众的生存状况,喜欢批判不公正的现实,反对战争,支持改革和革命,希望建设一个更美好的社会。
毫无疑问,他们眼中的“美丽新世界”,就是当时苏联的模样。
而这一时期的公共舆论界,对苏联的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成就也是推崇备至,许多人都相信美国也可以实现社会主义。
书评人约翰·钱伯林在评价《一九一九年》一书时就曾写道:
多斯·帕索斯先生深知:中国一声枪响、一个婴儿被绑架、灾后重建贷款公司、一场网球赛、谣传巴尔的摩与俄亥俄的公债是好投资标的等,种种事件都会引发骚动、兴奋或沮丧,所影响的人数多过善恶等传统问题。
因此,大多数人不得不承认,他的小说忠实反映错综复杂的人世间。我们祖父那一代的共同点是住在固定区域内,是社区、教会,以及从而衍生的价值观。我们这一代人的共同价值则是对国际主义的向往与追求,追求一个不在乎肤色、不在乎种族、不在乎国籍的,没有剥削和压迫的平等世界。
可以看到,《纽约时报》的书评人敏锐而又准确地把握到了约翰·多斯·帕索斯的创作意图和作品的主题,并给予了这本书和作者极高的评价:
我们大可以说,自辛克莱·刘易斯创造出马丁·阿罗史密斯以来,多斯·帕索斯是最有冒险精神、经验最丰富、同情心最广博(我们可没说是最深厚)的小说家。在发掘现代丛林方面,海明威是多斯·帕索斯最强的竞争对手,但他几乎只处理战争对他私人的影响,正如马尔科姆·考利(Malcom Cowley)所说,海明威“还没退役”。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运用了非常当代的素材,写成一部以幻想破灭为主题的现代喜剧。工业入侵后农业社会加速衰败的过程,成为许多南方作家迷恋的主题。在德莱赛和霍威尔斯之后的美国作家,没有人能像多斯·帕索斯先生一样,关心的议题如此广泛。
给一部抨击资本主义制度,宣扬社会主义思想的作品唱赞歌,甚至盛赞参与过罢工斗争,一度加入了共产党的多斯·帕索斯,这种在今天看来完全不可思议的行为,在当时甚至是一种风尚,是思想进步的象征,而《20世纪的书》则向我们完整地再现了这一切。
在那段左翼运动的光辉岁月里,甚至还出现了像《愤怒的葡萄》这样的史诗级抗争作品。
在书中,跟随一家人流浪的约翰,曾不解地问:一有争斗的地方,人民就会谈论“red”,到底什么是“red”?
后来当他亲眼目睹社会的不公和国家的黑暗时,逐渐开始觉醒,亲自回答了什么是“red”。
离别之夜,母亲问,去哪里可以找到他,他回答道:
哪里有穷人为吃饱肚子而抗争,哪里就有我;哪里有警察殴打穷人,哪里就有我;我就在愤怒呼喊的人群中,我就在闻到晚饭香而欢笑的孩子间,人们能够享用自己的粮食,住进靠双手建造的家中时,我就在其中。
这本一度被美国许多州列为禁书,屡次禁止其出版发行的书,《纽约时报》的书评人却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本书以精彩的风格进行整个旅程,出色的短篇故事一篇接一篇,最后全都融入了这个长途跋涉的伟大短篇小说。
斯坦贝克从内心深处写出这本小说,其诚挚和真实少有人能出乎其右。
美国人应该为有这样伟大的小说而感到自豪。
这些在社会主义革命浪潮影响下产生的,关注底层生活、批判社会现实、要求改变资本主义制度的文学形式,后来被统称为“美国左翼文学”,这段光辉岁月也被后人称为“红色的三十年代”。
但是,随着美苏蜜月期的结束和冷战铁幕的拉开,麦卡锡主义开始在各资本主义国家兴起,“反共”成了资本主义世界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确。
1947年,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简称“非美”)进入了好莱坞,开始了对美国文艺界长达八年的政治问询。
因为作品中含有共产主义思想,有十个导演和剧作家被以蔑视国会罪被起诉,其中大部分人被罚款1000美元,并判处一年监禁,后来这件事被称为“好莱坞十君子案”。此后,其他主要资本主义国家,也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反共”运动。
在这种打压下,曾经轰轰烈烈的左翼文学创作浪潮开始逐渐衰落。
但是,思想是不会熄灭的。只要社会不公还没有彻底消灭,它总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02
一般认为,20世纪的第二次左翼文学创作浪潮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
这一时期,国际上的左派运动风起云涌,日本有全共斗运动(1968年),法国有五月风暴(1968年),拉美有反抗独裁的呐喊……
美国根本无法置身事外,国内的女性平权运动和黑人民权运动此起彼伏,还有无数的学生和老兵走上街头,以游行抗议和行为艺术等方式反对越战。
在我看来,杰克·凯鲁亚克、索尔·贝娄等被称作“垮掉的一代”的左翼作家们对社会现实的揭露和批判,对这场席卷全球的左翼运动的爆发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在阅读这本《20世纪的书》时,你可以看到,《纽约时报书评》早在1964年就意识到了当时平静的社会现实下暗流奔涌的时代浪潮,书评人朱利安·莫伊纳汉在评价《赫索》(现在一般译为《赫索格》)一书时写道:
这个时代充满了可怕的深渊,如果人们打算勇往直前,就必须进入和通过这些深渊。神智正常的旧定义,对这趟旅程并没有帮助,但这些定义所指的理想状态依然存在,即使它需要重新定义。
而主张反战反核、批判社会现实的左翼文学作品,也再一次登上了历史舞台,迎来了第二波的爆发,且颇受《纽约时报》书评人的喜爱。
从揭露美军在东南亚各国的暴行、反对越战的《丑陋的美国人》,到描述美国毒品泛滥的社会现实,批判美国社会的荒诞、堕落和腐朽的《裸体午餐》;从被FBI认定为共产主义者,被白人自由分子和基督教信徒所厌恶的马尔科姆的自传《马尔科姆·X自传》,到控诉美国正在丧失理想、拿着“自由民主”的大棒肆意挥舞的《美国的绿化》,这本《20世纪的书》都一一收录在册,并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但随着苏联的日渐西山,世界秩序逐渐平静,和平的时间久了,尖刻的阶级矛盾和社会矛盾也被彻底抹去了,全世界的文学和艺术也开始逐渐从左派一步步走向了保守化。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家们的创作对象开始越来越原子化、精英化,反映大众生活和社会现实的作品越来越少。
《纽约时报》的书评人杰克·盖格在评价《乐队继续演奏》一书时就曾谈到:
最后也是最令人不安的,就是书中所遗漏的人:用静脉注射的吸毒者和他们的性伴侣——这些却大多是穷人、黑人、或西班牙裔的美国人——他们现在构成了第二波的爱(艾)滋病,也是未来主要的爱(艾)滋病患群。席尔兹先生对这群人只有一笔带过,没有案例报道,也没有个人或人性化的描述。
与此同时,年轻人也开始不再关心星辰大海,而是将更多的目光放在了个体身上。
在资本的推波助澜下,全民也逐渐陷入娱乐化,呼唤公平、批判现实的左派文化逐步淡出了大众视野。
取而代之的,是以爱情、校园、悬疑、玄幻等为主题的小说,经典文学作品的生存空间被挤占殆尽。
而极少数作家虽然写出了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但最后也导向了如何修复和改良现有的社会制度,维护现有统治上,真正尖刻的社会矛盾被消解了,甚至被曲解了,对社会正义的呼声消失的无影无踪。
威廉·本涅特与艾伦·布鲁姆(William Bennet and Allan Bloom)这一对活跃的新文化右派二重唱,已经成为文化左派最好的攻击目标,在这里我只为左派做个大致的定义,因为这一排批评家经常变动又难以定义,其中大致包括女性主义批评家、所谓的弱势族群文化批评家、马克思主义者,以及后结构主义批评家——简而言之,就是五花八门的当代批判理论。
……
然而,危险的是,将我们的怨恨局限于少数人身上,随便拿人当代表,把名人丢给反动派大批判,因为与其说这两人是罪魁祸首,倒不如说他们只是体现了更大的政治和社会潮流。
——《随笔:小亨利·路易斯·盖兹谈文学典律》
03
可以看出,《20世纪的书》不仅记录下了那些左翼文学的光辉岁月,也准确地把握了不同时期左翼文学创作的特点和主题。
无论是“红色的三十年代”,还是六十年代席卷全球的左翼文学创作浪潮,抑或是八十年代开始左翼文学创作的日渐消沉,《20世纪的书》都忠实地记录着时代,反映着时代,也引领着时代,是研究20世纪左翼文学浪潮的宝贵资料。
尽管本书的编者查尔斯·麦格拉斯也一再强调:“本书并不是包罗万象的20世纪文学史,甚至不是完全可靠的指标,不见得能反映品味或批评声誉的起起伏伏,或是文学市场的角色。”但我们还是可以从中一窥端倪。
有人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那用一本书评集来记录下这段左翼文学的光辉岁月,记录下这些充满反叛精神的作者和敢于讴歌的书评人,或许是我们纪念这段时光的最好方式。
毕竟,在这里“有我们的恐惧与焦虑,更重要的是,还有我们的渴望及梦想。”
注释:
[1] 美国左翼文学:在工农运动的影响下,一些有经验的美国作家汲取了新的思想营养,关心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斗争,对资本主义社会制度发出了不同程度的抗议,写出了自己最优秀的作品。虽然他们的政治情况是复杂的,有的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者,有的是左翼阵营的同情者,也有的是共产党的同路人。但他们的这些重要作品是在左翼文艺运动影响下产生的,因此广义说来也可以列入左翼文学的范畴。
[2] 《生之悲歌》:英文原著名为Laments for the Living by Dorothy Parker,一译为《致生者的挽歌》。
[3] 《睡吧》:英文原著名为Call It Sleep by Henry Roth,一译为《安睡吧》、《称它为睡眠》。
[4] 红色的三十年代:“红色的三十年代”一词来自美国记者、作家尤金·莱昂斯1941年出版的作品《红色的十年:论共产主义在美国三十年代的经典之作》,一般指20世纪三十年代的美国。在“红色三十年代”期间,文学创作领域受到马克思主义影响尤其显著, 十年间发表的左翼小说作品多达70部。
[5] 垮掉的一代:英文名为Beat Generation,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现于美国的一群松散结合在一起的年轻诗人和作家的集合体。这一名称最早由作家杰克·凯鲁亚克于1948年前后提出,是二战后美国反动政治高压、保守文化统治、美国社会异化三者共同作用的结果。
参考文献:
[1] 董衡巽. 美国现代文学述评:1914——1945[J]. 外国文学研究,1980,(01):3-12.
[2] 王富仁. 关于左翼文学的几个问题[J].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2,(01):23-29.
[3] 宋德孝. 青年“佛系人生”的存在主义之殇[J]. 中国青年研究, 2018, (03): 41-45.
[4] 解英兰, 侯立. “垮掉的一代”在美国社会中的意义及影响[J]. 运城学院学报, 2016, 34(01): 23-26.
[5] 刘林. 美国“红色三十年代”左翼小说论[J]. 文史哲, 2011, (04): 130-138.
[6] 约翰·斯坦贝克. 愤怒的葡萄[M].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8.
[7] 杨绛. 我们仨[M].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