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孔的珍珠 ——评《20世纪的书》

这并不是一本十全十美的书，当《纽约时报书评》的编者们从卷跌浩繁的资料室里编撰出这本必将被人们遗忘的书评集时，他们便领会到了这一点。追求进步的读者会发现，此书极不适合用来在碎片时段进行零星学习，如果在地铁上或课间去阅读本书，恐怕很难在读后记得什么，对其内容的印象似乎还不如书中总是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男作者画像一样深刻。

这样“缺陷”并不怪本书自身，事实上，以编年方式精选了从1897到1997年间刊载在《纽约时报书评》上的大大小小的250篇书评的《20世纪的书》是极佳的艺术品和学习材料。编辑们筛选标准的严格使书评的质量都保持在无可置疑的水准上，每一篇书评的执笔人多是其所处的历史时期文化领域的佼佼者，倾泻出的文字流畅精简，对待小说无论篇幅长短白描几笔即能道清起承转合，对待专著则无论深奥浅显寥寥数语即能说明结构精要。细究起来，本书的书评虽然种类繁多、风格各异，却基本拥有一个书评该有的美德：贴合原书、直指特点、不因个人好恶而失之公允，甚至饶有风趣。

然而正是书评的优秀和编辑们的考究联袂给读者出了一道难题。和其他任何一本书相比都尤为明显的是，《20世纪的书》不仅需要读者耐下性子逐行观览，还必须自行找寻阅读的广阔意义。在这座书评迷宫中，每一篇书评都宛如一颗散落在地的带孔珍珠，缺少的是将其串联起来的一根线。读者若只是走马观花，收获的就只是250个玲珑无用、色泽混杂的带孔珍珠，而非一串串光泽四射、色彩相宜的项链，除了满足特定书迷回到书籍出版现场的兴奋感之外，本书对其而言只是一部厚厚的书单外加书评阅读学习材料，几乎和工具书无异。

《20世纪的书》印证着一个事实，书仅仅是一种形式。当一个世纪的书汇在一起时，点会变成线，线会延展成面，色彩相互叠加，主题也进一步朝“空”境步入，于是可供穿针引线的意义随之增多加深，更需要读者沉下心来细品勤思，从荤荤大端和细枝末节中发现端倪。

上述结论并非空穴来风，凡仔细阅读的读者都能举出其证明。带着侦探般敏锐的眼光来看，《20世纪的书》中能串联起局部乃至全书的线索简直俯拾皆是。如果以文学流派的嬗变为引，读者便能看到现实主义文学经托马斯·曼、格拉斯等人手后的不断深化、迷惘一代的失落神伤、意识流文学刚入场时的不受待见、拉美文学的异军突起和后殖民作家们的崭露头角，由此画出一道从现实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的文学弧线；如果沿着书评本身的通道勘探，读者便能发觉其评判标准的稳定——对严肃文学和通俗小说的鲜明分野——和如序言所说从高高在上到圆滑洗练的变迁。这些尽职尽责的书评家绝不会把属于《魔山》、《尤利西斯》和《百年孤独》的赞誉过继给《沉睡》、《教父》和《人猿泰山》，但在照顾读者阅读体验上却舍得闭紧想要长篇大论的嘴巴，努力将晦涩的语言熬煮得更加通俗，并多讲几句故事情节和读者想听的话，将稚嫩书评推向成熟。当然，如果读者想要一睹20世纪两次战争的巨大影响或者美国种族歧视的艰难历程，《20世纪的书》也不会使其败兴而归，毕竟书籍无所不包。而如果请一位诗人来谈谈阅读后的感想，他准会想起本书对艾略特、E.E.卡明斯等人作品的精准褒贬。

在书籍越读越薄和越读越厚的争论中，如万花筒一样五彩斑斓的《20世纪的书》坚定地为后者摇旗呐喊，虽然它本身已经够厚了。很少一本书籍能具有如此久经咀嚼的潜力，能让阅读不再是线性的文字游行而是自由的沙盒建造。把那些珍珠排列组合带来的乐趣，早已胜过了本书中陌生书籍给人带来的不可避免的隔阂感，以及少数关键作品遗憾。读者在一遍遍的玩味之中会不断发掘这些书评之所以入选的理由，进而抚书慨叹编者们的良苦用心，原谅其瑕疵。无论是赏味单篇书评中精妙绝伦的绍介评判还是纵观全书所呈现的时代脉络，《20世纪的书》都有理由令人爱不释手。而当读者忙于为其编织意义的时候，本书编者一开始便公之于众的主旨精神——一份对书籍认真而仔细的关注——亦缓缓浮出水面。一个个带孔珍珠所反射的光辉正是百年来喋喋不休的作家、书评家和编者们所共同遵从的文化信仰。这种信仰的传承意义重大，他们因此将一颗颗珍珠精选出来，打上孔洞，送到读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