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后谈:用心做超过英文版的中文版
本文记录的是本书漫长出版过程中的幕后花絮,写于本书付梓之时(今年三月)。本月迎来加印本上市,译文无修改,只有少许排版格式上的修正,多半还是英文版自带的虫。我不禁再次感慨,囿于哥大出版社的业务能力,英文版本身存在不少瑕疵甚至问题,是一本只能值到四星的书,是一本单就翻译而言对译者无足轻重的书。中文版我给五星,包含了它对我的私人意义:我带着做书的纯粹乐趣大量介入了这本书的策划编辑排版印刷,尽力让中文版呈现一种美好的风貌。奈何出版方未能在发行营销上充分投入,让这本书传递给更多读者,我的激情终究还是错付了。
文字
中文版书名的确定颇费周章。正标题主要是出于营销考量,副标题我很喜欢,颇有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的气势,一俗一雅,一文一理,相得益彰。
这本书翻译方面没有挑战性,上交初稿之后,我又完整核过两次稿子。一次是周茜编辑发还的编校过一道的word文档,一次是最近这几天。在译者序里我如此评价周茜:“她不仅业务能力强、工作效率高,而且心思细腻、善于沟通,在提升译稿质量的同时,更让整个后期出版流程颇为顺畅。”这句话真的没有一个字是客套,实属发自肺腑的称赞。这本书我在翻译上付出的精力比《追寻记忆的痕迹》少很多(而且这应该成为常态),就是因为遇到了一位优秀的编辑。
在上述两次核稿之间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我只需对她发来的几处翻译上的疑难杂症费心予以探讨,寻找合适的处理方案。比如为了确认全书核心词Beholder’s Share的译法,除了查各种资料,我还大致把贡布里希的名著《艺术与错觉》中英文对照着过了一遍,最后确认“观看者的份额”这个译法。这么著名的一个艺术概念,中文世界竟然不存在贴切标准的译法,令人唏嘘。顺带一提,1980年代由范景中领衔翻译的《艺术与错觉》真是稀烂,这种经典著作不推出新译本简直是犯罪。
展开说一下最近这次核稿,它是由《追寻》换来的血的教训:在《追寻》出版之前,由于某编辑的业务能力不足,我不得不花精力指出很多编校问题(比如哪里要用斜体、哪里漏了分节符、哪里漏了标点符号、哪里前面改了后面没跟着一起改),来来回回倒腾了好多次,到最后身心俱疲,根本不可能静下心来把译稿文本完整核一遍,于是有了出版之后的各种找补,好在总结出不少经验教训。
现在我认识到,只要时间精力允许,一定要以一个挑剔读者的眼光,在付梓之前的最后一段时间把译稿完整核一遍。这么做的根本原因是,在之前一轮又一轮经多人之手翻译、编辑、校对、排版的过程中,都是专注于某一方面的细节,沉浸其中难免见木不见林,需要最后跳出来从整片森林的角度予以检视。特别是对于译者来说,同一份译稿看过太多次之后无论视觉上还是思维上都会疲惫,需要隔上一个相对长的时间,不带着之前残余的印象和包袱,以一个新鲜读者的身份来重新审视。事实上《追寻》在前期已经核过两次稿子,但显然不如最后核一遍见效。
如我在《一个译者的自我告白》中已经总结过的,最后这次审视主要能发现的问题有三种:一是行文逻辑异常,当作为一个挑剔的读者发现某处逻辑不通时,此处多半有诈(少半是自己愚钝),要么是翻译没有吃透原文,要么是原文本来就错了;二是前后不一致,同一个人名、地名、作品名、术语、词组在全书存在几种译法,那些出现频率高的成套术语、对应多种同义中文词的常见词是最容易出问题的;三是语句表达的不连贯不通透,既包括滥用虚词的嘴碎表达,也包括历次编校过程中因局部增删调整造成的疏漏,还有被英语表达带到沟里弄出的蹩脚中文。
以本书为例。
行文逻辑异常发现了若干处,我倒是不惊讶自己偶尔的翻译错误,反而是又发现了六处英文版的错误让我有点失望:英文版的单纯笔误就不提了;有一处是作者表达不当,把水平线跟垂直线混在一起都说成是“从上而下”;有一处是作者对原始文献理解有误,我特地读了原始文献加以修正(而且参考文献还漏了这一篇,一并补上);还有一处是作者把亮度(luminance)当成了明度(brightness),一词之差,却足以让整段垮掉,为了确认这个错误我查了好多资料,因祸得福的是搜到MIT去年发表的一篇研究论文,正好加个注。
前后不一致的问题我先举个常见词的例子:本书多次出现了construct、reconstruct和deconstruct,前俩词我会混用建构/构建、重建/重构,最后决定以第三个词为基准,统一为构建、重构和解构。术语则有两个例子:书中提到了很多脑区,这些术语竟然没有标准中文译名,比如medial temporal cortex,文献中至少存在内侧颞叶皮层、颞叶内侧皮层、颞叶内皮层、内颞皮层四种译法,我不仅要保证这一个术语只用一个译法,而且要保证关于脑区的一套术语的翻译格式一致;类似地,在艺术领域,对于艺术流派“-ism”存在两种译法,XX主义或XX派(在哲学领域则是XX主义或XX论),如果每个“-ism”都存在两种译法那也倒好,可偏偏“约定俗成”地,比如印象主义和印象派都常见,可野兽派却很少被译作野兽主义,而超现实主义更是从未被译作超现实派,我不接受“主义”和“派”的混用,最后统一调整为“主义”。
至于语句表达的问题,其中的嘴碎表达我已经在《自白》中举过十个例子,这里只讲一个被英语带到沟里的例子:
〔原文〕They showed that bacteria—simple single-celled organisms—could be used as model systems to study the complex processes of gene actions and heredity. 〔译文〕他们发现,细菌——简单的单细胞有机体——能够用作模式系统来研究基因运作和遗传的复杂过程。
这里的用作是对be used as的直译(去掉了中文不需要的被动语态),但是这导致中文一句话里出现了两个动词(用作和研究),读起来稍微有点涩口,把用作改成作为更通顺,后者可以当介词看待,这是中文灵活的地方,应该善用,而不是拘泥于英文的表达。中英文两种语言之间存在很多不对等,有时把一句英文符合语义语法地直译为中文之后,怪里怪气甚至不知所云,需要结合上下文加以调整。小到一个词,大到一句话,翻译的时候先要沉进去,后要跳出来,切忌见木不见林。
插图
跟文字比起来,这本书的插图恐怕花了我更多精力。从一开始,这本书就确定要全彩印刷,但外方只提供了一个压缩过的pdf文档,于是编辑打算直接扫描英文版纸质书上的插图。如果不做彩印的话,扫描图片是足以胜任的,但我非常清楚扫描的彩图印刷出来的效果达不到我的标准(一般读者大概可以接受,但艺术品看多了的眼睛很容易看出扫描图片的不足)。
虽然这是一本科普书,但因为包含大量艺术品图片,而且以艺术作为对象进行科普,我想按艺术书的标准来对待。于是我主动提出一个方案,由我通过各种渠道尽可能搜集到全书所有插图的高清电子版——插图多为名人照片和艺术品,至于坎德尔的科学示意图我也有不少存货。
找这些图费了一番工夫,可谓用尽我毕生所学的搜索技能,最终基本找全,但有少数图的分辨率达不到印刷标准,还是得扫描(此处有一个插曲是出版方从海外采购的纸质书竟然买错了,是等到去年下半年托人去北大图书馆借书扫描的)。但扫描出的图片与那些非扫描图片存在肉眼可见的差异,想必印出来之后差异更明显,这在我心里成了个疙瘩,但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然后,去年10月的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不久前有人往LibGen上传了本书高清英文版!于是又来了一轮插图大换血,保留了大部分我当初搜集的高清图(确实更清晰),剩下的用高清英文版替换,特别是那些科学示意图。这中间又遇到排版师没有排版艺术书的经验,排出来的图片和图注各种不一致不对齐,我不得不一一予以纠正;有一幅科学示意图英文版的排版也不够好,我索性下载了Adobe Acrobat Pro亲自对图片进行编辑。这来来回回的返工折腾且磨人,好在换来了完全令我满意的结果。
话说这段曲折也是一次因祸得福。由于中美关系恶化间接导致美国作者的书很难获得书号,再加上疫情的影响,一开始几家出版社都拒接这本书,等终于有一家接了,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能拿到书号(直到上月底突然喜从天降)。但也正是这样的延宕,才等来了高清英文版,否则,如果本书一年前就顺利出版,不知道要留下多少遗憾。我一度也想过把作者国籍改成奥地利(坎德尔是双重国籍),但良心上真的迈不过这道坎:且不说坎德尔实际上就是个美国人,改人家国籍显得不尊重,关键在于坎德尔当年是从奥地利出逃的犹太难民,对自己的奥地利身份还是有心结的啊!(我一贯讨厌的湛庐还真就这么干了,它家改了好几位美国作者的国籍。)
除此之外,译者序已经提到,我在这本书里另加了20幅高清艺术图片。作为读者,我太了解无图无真相的难受,《现代艺术150年》就吃了插图太少的亏,用文字描述一件艺术品而读者压根不知道艺术品长什么样,那简直就是摸瞎。英文版没插入更多的图,我估计是为了控制印刷成本,毕竟这些艺术品都已进入公共领域(Public Domain),是没有版权费用的。我还特地选了其中四幅作为全书四个部分开头的跨页大图,既是装饰,也的的确确跟内容关联。由于做成跨页大图之后,背面会空出一页,为了消灭空白页,我给四幅画配了四段解说文字,不是单纯对画的解读,还要配合“科学与艺术对话”的主题,可谓是绞尽脑汁。这可是免费赠送的一千字哇!
关于本书的用纸,也有过很多讨论。我个人非常不喜欢反光的铜版纸,真的是闪瞎双眼还看不清图。又因为本书图片多为油画,油画宜印在光面而非糙面的纸上,即便后者完全不反光。此外,图片印出来的效果应该色泽鲜亮生动,不要有刺鼻的油墨味。当然,成本和定价也是必须权衡的。令人耳目一新的本书封套,一开始设计师想配合抽象艺术的前卫风格,选用某种炫酷的材质和工艺,但这样一来成本就上去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总之,考虑了方方面面的因素之后有了最终的印刷方案,应该会是不错的呈现效果。
原版
必须吐槽英文版存在的种种问题。就像观众把一部电影的成败归于导演,读者也常常把一本书的荣辱跟作者绑定。但作者主要对文本内容负责,作者拥有的是书稿的著作权,而一本纸质书则是团队合作的产物,至少包含了编辑、校对、排版、设计、印刷、营销等工作人员。
比方说我前面提到的把“亮度”当成“明度”这个错误,错当然在作者,但是如果这本书能有一个比较专业或者知识面广一点的审读校对老师,这种错误应该在出版之前就能捉出来。反过来讲,如果这本书没有这个错误甚至一个错误都没有,也千万别把功劳全搁在作者头上,那背后肯定有不少人的帮助,才能消灭一个又一个错误。所以作者在书中附上的大段致谢真的不是客套。
鉴于坎德尔这样的大牌作者是有自己的班底的,那么我主要把这本书出的问题算在出版社头上,毕竟他的其他几本书可没出这么多幺蛾子。我猜哥大出版社跟我国的很多高校出版社一样,属于比较僵化、不思进取的那一型。关于英文版的问题,我也分文字和图片来细数。
文字方面,英文版大概有三十多处错误。除了一部分单纯的笔误(标点用错、格式不一致、字母脱漏),那些事实性错误最能反映编校一本书的用功程度。我印象最深的是周茜发现的一处,第8章有一句话正好把内侧颞叶和下颞叶皮层说反了,这个错误看似隐蔽,但配合图8.2一起读其实容易发现,英文版没能发现这个错误,说明它的编辑还不够优秀。再比如有几处把历史事件的时间写错的,如果有编辑做事实核查就足以发现,但是英文版没有做到,是我在翻译过程中碰到其他疑问去查资料正好捉到的。至于英文版参考文献多处格式不对,包括在正文中附注参考文献也有一些格式问题,这就属于编辑的基本业务能力问题了。
坦白讲,我读过的英文书,只要是认真读的,都读出过错误,所以千万不要迷信英文书。我翻译另一位科学家写的《自私的人类》一书时发现了多处事实性错误,反馈给作者之后,作者反过来问我能不能给他的下一本书做copy editor。对于那些一听到中文版翻译有问题就嚷嚷着要读英文版的读者,我大概可以给出一个拇指原则:如果你读一本英文版的书读完没读出任何问题(小到笔误和文法错误,大到事实性错误乃至行文逻辑错误),那么你的能力就不足以读英文版,你对英文版的理解程度和能从中汲取的营养不会好过你读中文版。(注意,我既不是在为翻译出错辩护,也不是阻止大家读英文书。)
图片方面,英文版最大的问题在于,对艺术品的图注格式乱七八糟。本来最基本的格式是“作者名、作品名、创作年代”,结果有些艺术品的图注额外加了尺寸,有些则加了媒材,这还不算,有些尺寸格式是“英制(公制)”,有些尺寸格式却是“公制(英制)”,还有媒材和尺寸的前后顺序也不固定,这编辑是有多不操心,才会弄出这么多不同的格式?英文版还用了若干明显不清晰的名人老照片和色彩失真的艺术品图片,最夸张的是第13章提到的一件艺术品图文不符,正文的描述跟图片对不上,还好我存有作者的早期草稿,一查发现原先用的是另外一件艺术品的图片,天晓得这样的乌龙是怎么发生的!另外,第7章和第8章有几幅图是重复的,这又是何苦,如此浪费版面和油墨,不如多插入几幅新的艺术品图片。
以上提到的种种问题,中文版都予以了修正。在我看来,这些问题多到和严重到我必须吐槽的地步,但也不便在译者序里向读者一一交代,最终只留下一句话:“中文版精益求精,弥补了英文版在编校方面的不少疏失,比如改善图片质量、统一图注格式、修正原文笔误等。”于是,对于这样一本内容上的佳作,我在豆瓣只给了英文版四颗星,而中文版值得五星!我们评价的是一本书,而不只是一份书稿。书就是书。从做书的角度,中文版已经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理应比英文版做得更好,起码要有这个心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