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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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氏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是当之无愧的“伟大”,即使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哪怕单独把德米特里的部分或者伊万的思辨单独抽离出来,它们都足以称为伟大。相对而言,阿廖沙的神性似乎被笼罩在模糊的光晕下,现有部分(第一部)更像是解释阿廖沙何以成为阿廖沙,他的家庭出身和早年经历,他未来生命中的伙伴和同志,但是我们现在还没有看透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向何方。读完之后又愧又喜,为什么我没有早几年开始读陀氏?当之无愧的俄国社会和全人类的百科全书,俄罗斯文学的瑰宝,存在主义的鼻祖,犯罪推理小说的高峰,与人性有关的无数主题合奏出的宏大交响曲。此刻,我只想匍匐并亲吻大地——单凭这本小说的存在,已经足以证明人类和整个世界有多么美好。
前方剧透!
前方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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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是否存在?“我不是造我的上帝的反,我只是不接受他的世界”。这背后是凌驾于宗教信仰之上的最诚挚最朴素的正义观。既然“正义”,又为何“无所不可”?为什么不能有最基本的道德原则?【和友邻@挠可爱没烦恼 聊了聊,我们在很多地方都有同感,也在下面把我的问题重新梳理并补充一下。】
在《宗教大法官》的前一章中,伊万提到一件俄国农奴制时期的往事,一个小男孩因为用石头砸伤了将军心爱猎犬的腿,所以被将军下令剥去所有衣服,并当着男孩母亲的面被数百只猎狗活生生撕成碎片。没有人应该承受这样的苦难,更不用说是一个毫无罪孽可言的八岁小男孩。伊万问阿廖沙该如何处理这位将军?当时仍是基督教修士的阿廖沙带着一丝苍白的惨笑说“枪毙”。“枪毙”即剥夺一个人的生命,是违背基督教义的。这里的回应是阿廖沙人生中第一次的信仰动摇。伊万说,
“当母亲和唆使猎犬咬死她儿子的仇家拥抱,他们仨齐声含泪高呼‘主啊,你是正确的’时...但是症结恰恰在于我不能接受这种和谐...如果说孩子们遭的罪被纳入苦难的总额以凑足赎买真理所必须付出的代价,那么,我先在此声明,全部真理不值这个价。说到底,我不愿母亲与唆使猎狗咬死她儿子的凶手拥抱!她最好不要擅自宽恕凶手!万一她愿意,她只能代表自己宽恕凶手给她那颗母亲的心造成的无限痛苦;但她那被撕成碎片的孩子遭的罪,她没有权利宽恕,哪怕孩子自己宽恕了凶手,她也不敢宽恕凶手对她的儿子所犯的罪行!既然如此,既然他们不敢宽恕,哪里还有和谐?全世界有哪一个人能宽恕或有权利宽恕?我不要和谐,这是出于对人类的爱。我宁愿留在苦难的得不到补偿的状态。我宁愿让我受的苦得不到补偿,我心中的愤怒得不到发泄,哪怕我并不正确。此外,和谐的要价也太昂贵了,我们根本付不起进入那种状态的代价。所以我急于退还我的入场券。如果我是一个正直的人,就应该尽快把它退回去。我就是在这样做。并非我不接受上帝,阿廖沙,我只是恭而敬之地把入场券还给他。“
如果上帝存在,为什么正义没有得到伸张?受人尊敬的虔诚的佐西马长老,死后不但没有显出奇迹,尸体反而在一天内迅速腐烂并发出恶臭。这对应修士阿廖沙的第二次信仰动摇,哪怕没有奇迹,为什么也没有公道?为什么长老下场如此“不堪”?
在这个意义(正义和公道)上来说,我充分同意伊万的想法。他的悲哀在于他真诚地爱全人类,希望自己探索一条全新的道路来寻求正义、公道和爱,但是这太难了,他没有找到出口。
“那么黏糊糊的叶片,昂贵的坟墓,碧蓝的天空,心爱的女人还要不要?你的日子将怎样过?你将如何去爱这一切?...你必定自杀,你会受不了的!“,阿廖沙不禁悲从中来。
“有那么一种力量,它什么都受得了...卡拉马佐夫式的...卡拉马佐夫式的下流的力量。“
“就是说沉湎酒色,把灵魂扼杀在腐化堕落之中,是不是,是不是?“
“恐怕是这样,只是在三十岁之前,也许我能逃脱...还是用卡拉马佐夫式的方法。“
“就是说本着'无所不可'的信条?想干什么都可以,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上帝是否存在?我再一次发问。什么是绝对的道德,道德是否可以独立于信仰?
伊万作为卡拉马佐夫三兄弟中“理智”的代表,最后彻底陷入癫狂。一个有些黑暗和不堪的猜想是,疯狂是不是也是他半自觉主动的下意识选择?伊万没办法承受认罪的后果(卡拉马佐夫家族的基因里带来的自私和好面子),但是他的高尚又促使他说出真相;他的道德观和“无所不可”的本质冲突,这两个矛盾都让他没办法处理,所以唯一的出路就只能是逃避现实,就是疯掉。所以他内心的魔鬼才故意引诱伊万,让他相信魔鬼的实体存在,但是在目标即将达成之时又引用伊万早年自创的笑话,提醒伊万真正的魔鬼只是他的梦魇。魔鬼就是伊万的潜意识,他故意让伊万在“信与不信”间摇摆,伊万在帮助自己疯掉。
伊万仍是勇敢的。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和决心站在法庭上承认自己才是凶手,哪怕是疯狂的自己。我是怯懦的,正如伊万也没有当晚就去找检察官陈述事实。陀氏太伟大了,人性中最幽微最隐秘的地方都被他捕捉并刻画得淋漓尽致!
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作品?尤其是现实主义作品?为什么不能直接从现实生活中汲取养分?因为文学和影视作品是对于现实生活的高度提炼和反思。为什么卡拉马佐夫三兄弟自幼没有在老卡拉马佐夫家长大,没有被其家庭环境所污染,却依然从骨子里散发着卡拉马佐夫家“下流的力量“?为什么佐西马长老的尸体会在一天之内高度腐烂发臭,而伊柳沙的尸体几天仍然完好?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老卡拉马佐夫这样完全无耻之徒,毫无一丝人性闪光点?近乎奇迹般的戏剧冲突设置才能浓缩世间人情百态,更加充沛有力地产生振聋发聩的一击。陀氏笔下的人物,可能比现实人物更复杂。
第十一卷和第十二卷或许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公诉人伊波里特·基里洛维奇和辩护人菲久科维奇的演说仿佛是各自成章的小说,没有一个视角还原了真正的事实,但是作者却分别通过两个人对于社会现实进行了高度概括和鞭挞,而文学的力量之一大概就在于其永恒,永不过时。法庭上人山人海,全国人都伸长了脖子关注卡拉马佐夫案。
“我们要么大惊失色,要么故作大惊失色状,其实却像那些追求刺激的猎奇者在津津有味地观赏好戏,只想借此打发因闲得无聊的时光”。
人们不断转发评论阅读微博热搜,尤其是娱乐圈热点新闻,有多少是看热闹的看客,通过观赏他人的悲剧或丑剧来消磨时光?
伊万和阿廖沙被伊波里特看作俄国西化主义者和斯拉夫主义者的代表。而德米特里似乎是两者的融合,是三兄弟里最接近真实人性和情感的人。他爱文明和席勒,引述卡夫卡,有崇高的理想,愿意为了所有人的苦难而背负十字架;他也是个地地道道的俄罗斯贵族,“如果他想玩乐的话,他会痛痛快快地玩到倒下,根本不在乎自己口袋里还剩多少钱”,不贪婪却又必须有很多钱,也没有为背负十字架做好真正的心理准备。
在法庭上作证的卡嘉可以同时彰显最极致的爱和恨,她是傲慢的主宰者,对德米特里的爱和毁灭很大程度都基于对自我牺牲与奉献的感动。她爱别人,但更爱自己。因为这份自我感动,她也可以同时是可怜鬼伊柳沙一家的资助者。然而,很多时候,崇高举动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甚至不为自己所觉察的隐秘的动机难道真的重要吗?
无数次从细节描写和突然荡来的闲笔里看到当时俄国报纸新闻的影子,纵然我和陀氏身处不同时空、不同国家,但在那一刻似乎仍能捕捉到他兴奋地读报的身影,再把刺激的犯罪情节俏皮地重组到书里的巧思,有趣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