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该用什么方式纪念李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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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2日上午7时(美国科罗拉多时间),李泽厚与世长辞。众人不舍之余纷纷开始用自己的方式缅怀他,算是与他作最后的告别。
如果说李泽厚是公认的思想家、哲学家,那么除了流传网络的,他给他学生赵士林所写的序外,读书,读他的作品应该是最好的纪念方式。关于读书,据传李泽厚有自己的三条规矩:1、要学会提高自己单位时间效率;2、学会看书;3、培养独立研究的能力,重视研究方法。他认为独立研究能力,主要源于自学,读书应博览,再取其中经典者精读。说到李泽厚的著作,为众人耳熟能详的是《美的历程》。它还反映了上世纪80年代中国盛行的美学热,以及那个时代人们对知识的狂热追求。
不过,李泽厚更珍爱的是《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他本打算临终之前,留存这名字“作自己的独特记念”。作出这一决定后,他仍在世,这套书被不断改名、重组、再版(此前曾名《哲学纲要》),2018年时他还发问不知道是否会是最后一版,如今已如他所言之。如此看,这部著作,可以看作是李泽厚为自己毕生研究提交的最终答卷。
《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分为三卷,上卷《伦理学纲要》,中卷《认识论纲要》,下卷《存在论纲要》,较之前出版版本有增减。三卷主要是李泽厚自选文章按主题汇编,就文章而言,三卷其实并无太多直接关联,若要按照李泽厚发表文章时间而言,中卷中的文章反而最早(《主体性哲学认识论》,1979、1984年)。但既是汇编,李泽厚在整理上也花了心思,使三卷间有所对应,如此,也能借助这三卷书,对李泽厚后来的思想转变有较为系统的认识。
《伦理学纲要》主要解答“人之所以为人”的问题,《认识论纲要》与《伦理学纲要》对应,解答“生存的智慧”问题——李泽厚曾提出中国哲学是“生存的智慧”而西方哲学是“思辨的智慧”, 《存在论纲要》主要解答“人活着”以及与之对应的宗教-美学的思考,为何把美学归入“后哲学”范畴,这一点已不能再问李泽厚本人,只能从书中自寻答案。如此,也就有了一条较为清晰的脉络:人区别于其他生物,有自身形态与存在位置,所以才有一套独立于自己的生存方式,而在这过程中,仍需保持对人“存在”这一议题的讨论、反思与展望。这大概也是李泽厚整理此书的设想。
在解答“人之所以为人”这一问题的各篇文章与访谈录中,李泽厚回应孟旦与牟宗三的“性本善”论甚是有趣。人之所以为人,他/她便与其他动植物区别开来,关键在于“人性”。但是如何理解“人性”?在这个问题的讨论中,三人首先以“性本善”的普遍必然为基本共识。孟旦从社会生物学角度理解“性本善”(动物本能),牟宗三则偏向先验性(“纯粹理性”),李泽厚则认为是人类自身理性的提升(客观社会性)。相较前二者,李泽厚更关注“人的内在”,以此来用认识论、伦理学和美学搭建出“人是什么”的结构,进一步提出“自然人化”的观点。“自然人化”还体现了李泽厚对马克思理论的认识:
首先制造——使用工具使外在环境与人的关系产生根本变化,然后产生理性,使人的内在身心也发生根本变化。”
这便是李泽厚认为人区别于其他生物的关键,且这也是他的人类学历史本体论的“hard core”(核心)。
李泽厚认为,认识论与伦理学相关,那么《认识论纲要》解答“人何以为人”之后的“人如何可能”之问题。而解答这一问题之基础,是李泽厚提出的“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与“人是理性的动物”之联结,即他认为人如何可能应从社会实践开始认识,在这过程中,人类通过实践活动获得生存的首要智慧,而这个智慧表现在“度”上。“度”是李泽厚对中国传统认识的新解释,“度”其实就是我们所言之“恰到好处”“过犹不及”等等。基于此,人们发现并遵循规律,建立秩序,使生存有利条件大大增加。
这其中有一提问十分有意思:
动物生存也遵循秩序,人的特色何在?”
“产生脱离感官的感知”,是李泽厚基于“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这些观点所提出的回答。秩序感知可以作为代表例子。李泽厚所提出的秩序感知,实则体现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文明程度,人类并不为了追求感官上的感性感受而去对某些事物进行简单的评判。它具有一定的社会性,也具有个体主观性与原创性,而后者已接受了前者并以它为认知基础。也就是说,人的感知有社会性的秩序约束着——秩序感也是“度”的表现——并不会完全原始的、无效行动的、狂暴的,这也是区别于其他生物所在。
比起解答人如何能生存(人如何活),李泽厚更担忧人类具有自我毁灭这一能力。这也是他思考“人活着”的出发点之一。思考“人活着”实质是思考人类的命运,即人类如何继续生存、延续(人为什么活着)。
李泽厚选择用中国哲学来解答这个问题。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如果不懂人为何活着,便无法理解人如何活。李泽厚认为,人为何活应接地气,切实思考现实的具体的人以及日常生活,他批评不少哲学故弄玄虚,不食人间烟火,误导了人活着的意义。若不能清晰理解人为何活,就容易往不良的方面发展,比如犯罪。这也凸显教育的重要性。教育能以人为手段对人的品格进行形塑,正确的教育能引导人们正确思考人活着的意义。
问题在于,尽管人之终死是必然,珍惜活着的机会是必然,但活着并不容易。不少古人经验都道出人活着,肉体和精神都受尽千辛万苦,甚至还经历过灭绝的情形,但人类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李泽厚还认为,“情”是人类活着的支撑。
李泽厚把艺术放置在其中。尽管这是他1994年所提出,但至今仍有效——人们沉沦在日常生活中,奔走在忙碌之中,把一切丢失遗忘,失去敏锐的感受能力,也很难去发现和领略美,只有偶尔的吟诗读书、听音乐等等艺术活动去感受些微的美,以此感受活着的意义。也就是说,他认为,艺术是展现人类感性的重要的一部分,它应是人活着的意义的升华——
人类学历史本体论则以理性(人类、历史、必然)始,以感性(个体、偶然、心理)终。”
至此,或许已能理解李泽厚对生死,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人生自古谁无死,而他,早已把人之生死想得明白。他的离世,只是人类历史上的某个“终结”,“终结”之后,还有很多继续和开始。
“慢慢走,欣赏啊。活着不易,品味人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