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之外的温暖之物

第一次接触到奈良美智和他的作品，是2003年在《现代艺术》杂志上看到关于他名为 I don't mind if you forget me 的展览。杂志封面就是奈良美智标志性的绘画题材——独自站立在画框中央的一个大头小孩，圆脸扁眼，表情不屑。难以言喻的悲伤情绪将我淹没，我觉得自己被一个人完完全全地理解、包容、原谅了。

不知你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对于自己喜爱的艺术家，当你觉得他/她的作品和自身产生了很深的共鸣时，反而害怕与别人谈论他/她对自己的重要性。你会担心若是鼓起勇气将内心最柔软敏感的部分展现在他人面前，万一对方却不懂乃至看轻我的感受，那会是多么大的失落与羞愧。因此有时我在书店或者展览中，听到人们在奈良美智的作品前发出一片 “真是好卡哇伊！”的赞美时，反而放下心来。自己的感受虽然无法和别人分享，但也因此不会被破坏。有人说希望自己喜欢的乐队永远不会红，我有时也希望自己喜欢的艺术家永远不被人发现、不会出名。这当然是自私的想法，但我知道很多人都和我有一样的感受。 奈良美智如今已成为全球知名的当代艺术家，但我依旧相信每个人与喜爱的艺术家作品之间的共鸣都是独一无二的。而这些无法用言语表达、珍贵的感受，就像风中的烛火。大多的关注和讨论，太多艺术评论的点点戳戳，就像扇起大风，一来一去烛火就会熄灭。

也许是同样能体会这一点，奈良美智是一个主动选择离群的人。我们对他了解，几乎全部来自画册/展览/出版访谈以及日记。但即使这样，他依旧算是个很少在媒体上谈论自己的人。因此每当有关于奈良美智的新书问世，我都会欣喜不已。今年，这本《奈良美智/始于空无一物的世界》向我们更多地展现了奈良美智从童年就开始的艺术成长历程。连着两天一口气读完，我讶异他对各种过去的事件依旧保有如此细节的记忆，不过转念一想，也许正是性格中这种对真实生活点滴的珍爱，才使得他能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画画的使命，能为自己画到现在。 这本是我的猜测，但在这些访谈的字里行间，也无一不显现出这个个性羞涩却不愿意为世俗妥协的艺术家的执念。无论身处何处，奈良美智都不断地警惕自我满足的想法的出现。他主动地疏离主流艺术圈，也不断离开自己的舒适区。他放弃文凭去当背包客，放弃德国的绿卡回到日本建造新的工作室，放弃和其他艺术家一起合作赚钱的机会，归回一个人的思考，以及放弃商业性质的展览而更多地参与当地孩子们的艺术教育…… 这是也是我这么多年来不但喜爱他的作品，也非常关注他作为艺术家成长经历的理由。

自从现代艺术释放了只有少部分人能对艺术解释的权威后，每个人都可以是艺术家。可在当今的所谓艺术圈，你会惊讶有多少艺术作品是东平西凑、故弄玄虚、不愿意直面自身的；有多少人作品的表达和自身行为是分裂的，更别那些赤裸裸地向政治以及商业利益献媚的。 而无论是作为艺术家，还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奈良美智却总能让我真切感到一种可贵的坦诚。他的作品一贯想要表达的，从来都是内心的呐喊。奈良美智笔下的小孩与小动物们，从未停止激烈地抗议，发出沉默或巨大的声响。它们是被糖衣包裹的小刀、愤怒、呐喊与悲伤，也是黑夜中的小小星光，闪烁着被遗忘的梦想和勇气。如果你不曾被背叛，不曾愤怒，不曾经历痛苦与悲伤，不曾失去家园，失去童年的狗，失去对抗世界的勇气，也许很难更深一层地体会到他作品“甜美”表象之下包含着的巨大能量、孤独与苦涩。 “要做一系列相同风格的作品很简单，但那就是偷懒。” 奈良美智这么觉得，“要不断地创作新的作品，不一样的作品，然后再这些不一样的作品里找到相同的东西。” 另外，我很高兴在本书中除了大量访谈以外，同时也看到了很多奈良美智名作品之外，知名度相对低的装置艺术、陶土雕塑以及摄影作品。正如奈良美智所说，创作使用了不一样的媒介、或者风格的改变，势必会受到评论与观众的抗拒，但想要不掉入自我满足的陷阱，恰恰就是他在60岁之际依旧努力回归本心的动力。

如果你也是个忠于自己的人，当你们相遇，便一眼能从人群里认出彼此。 我们也许永远没有机会与自己喜爱的艺术家相识。但除了作品以外，他们喜爱的音乐、电影、文学作品、他们的偶像，却可以神奇般地与我们的成长轨迹重叠。即使我们互不相识，却依旧能通过某种方式联系到一起。 在《跟着奈良美智去旅行》的纪录片里，一个七岁女孩远道而来送给奈良美智一张小纸片，上写着 “悲伤时想大声喊你的名字”。这句短短的直白的话，戳中了无数人的心声，升胜过千言万语。

于是不知不觉，不单单被他的作品感动，也被曾启发他的作品所启发着，我们不断去抵抗那些腐朽的制度，沉沦的话术。每次看到在照片中满身颜料地挥笔画画的奈良美智，都仿佛搭乘时间机器一样，会勾起自己大学时在空旷杂乱的画室里一个人画画的记忆。奈良美智自己也说， “我的作品是给和我一样的人看的” ，于是我常常想，我是和他一样的人吗？如果是，哪怕永远不会有交集，我也好像从此多了一份从奈良美智那里获得来的，能像艺术家一样对抗世界的任性。他提醒着我，不要忘记那个比现在更忠于自我的年轻自己。不要忘记画画单纯的快乐与痛苦，不要忘记你的作品可能给他人带去的慰藉，以及那种不在乎他人眼光就是要创作的初衷。

最后摘抄一段我很喜欢的段落，也奈良美智在访谈中对本书副标题 “始于空无一物的世界” 的解释：

越是去过各种不同的地方，越是会回到内在化自己心中的风景，对于那空无一物被白色覆盖的世界心生爱怜。看似什么都没有，却似乎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存在。那是某种想象之外的温暖之物，风景也因此全然去除了寂寥之感……回过头来看，大概就是这样吧，空无一物被白雪覆盖的世界，已经成了我想象力的源泉。

希望喜爱奈良美智的朋友、想更多了解他的朋友，以及坚持be true to yourself的朋友，都能从书中获得更多勇气和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