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史》:大师风范,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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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读的第一本钱穆先生的著作,虽然这本书在先生等身的著作中,相对而言,并不算太出众,也并不为大多数人知道。若说有名、最为人熟知者,除了举世皆知的那部《国史大纲》,则莫过于先生对历代政治研究而成的一本小册子《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了。这本书我虽同样早已买入,却始终不得闲暇一睹为快。不过在阅读之前,能够对中国历史零零碎碎打一点基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本秦汉史,虽如前所述,不那么为人所知,但据我所知,此却是先生等身的著作中,为数不多的断代史著作。 大约若不是我计划从现有的书籍中,来选读一览中国古代史,而到秦汉时期,这本书便自然被我列的计划中的话,现在的我是绝无机会来拜读的。 总的来说,读毕本书,个人感觉,是不辜负我最初的期望,更无愧于作者钱穆之盛名,本书给了我很多很多启发,更为书中先生一些精彩的论述所倾倒。 读完本书,我才知道,大师之所以为大师,那种高于常人的学力、眼光是怎样的了。 虽然按其序所示,此书只是先生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于国立北京大学所撰写的讲义,只写到王莽时期,故此书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秦汉史”,然先生能在彼时彼地,发出一些极具洞见力的论述,实属可贵。
尽管当我开始读第一页时,及令我大跌眼镜,本以为先生比之吕思勉文字会相对浅显易懂,而只看序言,语言叙述风格即可知一斑,与文言文无异,甚至若粗读的话,所引述的文字,和先生笔下流出的文字两者并无差异,某些地方前者甚更加浅白于后者。不过即便如此,好在古文与秦汉这一时期的了解都有一点微薄的基础,故固然起初看得吃力,然到后来,渐入佳境,不仅适应了先生文字的风格,并发现了其中的美与价值,遂一改起初吃力之状而酣畅淋漓。 话不多说,言归正传。首先在序中先生追述了此讲义的来历,及其颠沛流离,后又在机缘巧合,友人的帮助下,才得出版,公之于众的过程,在其中亦可以看出当时环境的波谲云诡,先生真可谓是当时一代学人之缩影。 然后便从政治制度、文化学术等方面论述了秦因何而起,又是因何而亡的原因。具体论述过程,在此不论,只举几处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首先,先生在谈及秦国的政治制度,文化学术时说,秦国本无文化可言,而就政治制度,莫过于废封建而立郡县,但郡县制早在晋骊姬之乱而造成无公族,便有郡县之名,后又被三晋所继承,除此之外,还有楚国的郡县制,而凡此种种,皆早于秦国,故先生说不论政治制度,还是文化学术,一切的一切,都是后来西渐至秦国的。另外,令我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对吕不韦的论述了,而吕不韦,最为人所知者,莫过于是秦始皇生父的传闻了。对此,先生说道:“余考《秦策》,吕不韦为子楚游秦,已在孝文王,不韦入秦,始皇已生十年,不韦岂能预为钓奇。至不韦 纳姬事,《秦策》亦无之。史公不取《秦策》,由其好奇。而不韦之死,其幕后殆有政治上之背景,未必真由嫁毒也。” 还有便是关于秦并天下后,对焚书坑儒的讨论了,对于焚书,先生注意到:“褊狭峻刻,早为秦廷焚书埋下种子。李斯亦不过实行其师门之 主张,同情其友生之感慨而已。荀卿自视太高,韩非急于事功, 两人议论,不期而合。亦不悟其身后流弊之深,为祸之烈,有如 此也。盖齐鲁诸儒之病,或有陷于迂远,而三晋群士之弊,则不免流于刻急。此当时两派之得失也。至后世学人,乃专以专制 愚民归罪秦之君臣,此亦未尝不是。…秦廷当时禁令,实似并不以焚书为首要, 故令下三十日不烧,仅得貯罪。而最要所禁制者,实为以古非 今,其罪乃至于灭族。次则偶语诗书,罪亦弃市。良以此次焚 书动议,本由于诸儒之师古而议上。偶语诗书,虽未必即是议 论当时之实政,然彼既情笃古籍,即不免有以古非今之嫌。故偶语诗书,即明令弃市也。而谈论涉及百家,则并不在禁令之列,此实无从禁,且亦不必禁。” 先生在叙述秦之覆亡而穿插的民族向外发展的小节开头便说:“秦末之乱,生民涂炭。然此特一时政治之失调。若论其时中国民族精神,则正弥满活跃,绝无衰象。故及汉之兴,休养生息,未及百年,而已元气磅礴,蔚为极盛。” 但是在西汉初年随着欣欣向荣,经济复苏,也衍生出潜在的弊端,而其中,对社会民生危害最大者,莫过于随着允许土地自由买卖而带来的问题了。对此,先生为了说明这一政策所带来的“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的现象,引了董仲舒所说的自秦以来而造成“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局面,他指出:“其言固非虚。 此当时贫民生计窘迫之一斑也。” 关于武帝时期,董仲舒对儒学的改造,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是仲舒之言复古,实非真复古。在仲舒之意,亦仅重于更化,而即以更化为复古也。” 但董仲舒为何终生不为武帝所用?要知道,董仲舒提出的思想,可是对武帝一朝,乃至后来两千多年的历史发展都起到很大的影响。原因便在于,武帝并没有全盘接受董仲舒的思想。尽管董仲舒已经不同于以申公为代表那样的“醇儒”,但传统儒家中不能与民争利的思想却依旧是根深蒂固的,但武帝在接受董仲舒思想对儒学进行改造的同时,他还要对外天阔,没有钱,就要盐铁专卖。因此,先生指出:“今考武帝元封元年,桑弘羊为治粟都尉,领大农,尽管天下 盐铁。今仲舒此奏有盐铁皆归于民之请,语犹应在此后。是已 去天人对策时三十年矣。儒术教化,此奏均未及,而专以塞并 兼宽民力为言。然武帝亦不能用,而仲舒遂以老死矣。” 在讲到武帝时期对外战争时,先生给予霍去病很高的评价,他甚至说:“武帝时大将最著者莫如霍去病……后世谓汉武三大将,卫青,霍 去病,李广利,皆由女宠。萱登齢袞?然去病实亦当时一奇才, 卫青已非其比,李广利更无论也。去病死,匈奴已衰,汉亦不 复能大惩创之矣。去病能将善战之功,实不可没。”紧接着,先生便对其中派别的划分做出了客观的论断,他说:“李广父子愈换抑,而豪杰愈宗之。史公 亲罹李氏之祸,故其为《史纪》,于两党瑕瑜,抑扬甚显。今平心论之,则两党中亦各有奇材,惜乎武帝之未能以公心善用之耳。” 不过先生对武帝一朝总体政治,认识却是非常深刻的,说武帝大兴礼乐的背后,实则是重蹈了诸侯国骄奢淫逸的覆辙,对此他总结倒:“武帝务兴太 平,建礼乐,而其果则陷于衰乱而尚刑法如是。故汉武一朝,自其外面观之,确为西汉一代之全盛;而就其内情论之,亦实可谓是汉室之中衰也。” 而对自武帝以后,儒学的兴盛,先生指出,尽管不论朝廷高官,还是地方大员,身份皆以儒生为主,可以看出,儒学在这一时期的兴盛,但在这之前,这些人还有为吏的经历。对此,先生指出:“是时河南河内太守,杜周子弟,河东太守石庆子孙。上使仁刺三河太守,皆下吏。螢告举此一例,可概其余。及昭宣以后,儒术既盛,吏治亦重,一时贤士多出吏道。 ” 本书的倒数第二章,也就是第六章,对于西汉一代体制的方方面面,都做了概括与总结,其中自然也不乏见解独到,入木三分的一些论述,其中令我印象深刻的,仅举一例,便是西汉郡国并行制为何会灭亡?先生的答案是必然的,他说:“然则汉之 封建,自高祖一传至文帝,其势已变。齐分为七,淮南分为三, 皆文帝事。赵分为六,梁分为五。皆在 景帝时。固不俟武帝用主父偃谋,而汉之诸侯封地,屡自分析, 早已于文景二世继续见之。夫一帝临朝,必封其诸子为王,而 所封诸子,又必各自于其封内分封其诸子。即此一端,已足使封建之制决不可久。” 最后,在最后一章,关于王莽的篡汉,以及新朝的骤兴骤灭,亦有独到的见解及精彩的论述。比如对王莽为何会顺利的代汉,先生的论述令人振聋发聩。他说:“然王莽所以得举世人心之归向,而安移汉祚于庙廊之间, 其事固不止如上述门第之鼎盛,制行之谨饬而已也。盖莽之所 以震动一世之视听,而得时人之信仰者,尤在其对于政治上之主张。” 除此之外,令我印象深刻的,则是书尾对王莽的评价了,在此一并摘录。他说:“盖尝论之,汉儒论灾异,而发明天下非一姓之私,当择贤而让位。此至高之论也。汉儒论礼制,而发明朝廷措施,一切当以社会民生为归,在上者贵以制节谨度,抑兼并齐众庶为务,此 又至高之论也。然前者为说,往往失之荒诞。后者之立论,又往往失之拘泥。前说尊天,后议信古,而此二者,皆使其迷暗于 当身之实事。莽之为人,荒诞拘泥,兼而有之。竟以是得天下,而亦竟以是失之。然富民豪族之兼并,贫富之不均,社会经济 所形成之阶级,起而代古者封建贵族之世袭。惟此一事,厥为西汉二百年最大待决之问题。贾晁董生极论于前,王贡诸儒深 唏于后。…而汉之诸帝,实鲜有能注意及此,而了解其问题之严重者。惟王莽锐意变法,欲举贾晁董生以来,迄于王贡诸儒之所深嘅而极论者,一一见之于实政。此不可谓非当时一杰出之人物。不幸而莽以一书生,不达政情,又无贤辅准以文字议论 为政治,坐召天下之大乱。…是王莽一人之成败,其所系固已至巨。 至于其人之贤奸诚伪,犹是对于王莽身后一人之评鹭,可无斤 斤焉深辨为也。” …… 以上所述,便是我在读的过程中,使我耳目一新、印象深刻的论述。说实话,以上所引的文字,都是我边写边摘的。尽管如前所述,我到后来便看得很通顺了,但毕竟由于通篇都是与古文无异的文字来介绍,进而在其中发出一些论述,也尽管在阅读过程中,我尽可能看得认真,尽可能一字不落地看,但毕竟是作为泛读,所以一边看,一边忘。 其实,本书虽然只下迄王莽,并不算是一部完整的秦汉史,也尽管本书并不算通史的性质,只是对这一时期做个比较笼统的概括与总结,但还是如前所述,与此同时,先生穿插其中的论述,那种方法,是非常有价值的,甚至在其中,可以看出先生本人的风范与功力。只可惜,我此次的阅读,毕竟是作为泛读来看的,所以看到接踵而至、源源不断精彩的论述,我也没精力用手机记录下页码,因为那样不仅会影响到阅读,还会打破阅读的连贯性。故以上所引,均是我凭仅存的记忆,在网上找到仅有的PDF版本,来转换成docx,然后一一搜索并悉摘于上的。虽显得杂乱无章,然却足以在此过程中,稍稍的加深印象。 至于本书,个人认为,在阅读之前,必需其基础。不但要有阅读文言文的能力,还需对这一时期先有个相对缜密的认识。若不如此,大概当看到先生所写的这些文字,那些对古籍的大量引用,将会有一种不知所云的感觉,夏虫不可语冰的样子。别的不说,就拿之前阅读过两部对于秦汉历史著作的我来说,感受依旧如此,对于本书中先生在某些地方的介绍与论述,我仍感到不知所云,进而一翻而过,如先生在讲到武帝时期,太初历的诞生,介绍此与之前历法的算法。 不过就整体而言,我发现,连同着这本书与之前看的两本秦汉史专著,尽管方法不同,侧重点亦不同,但就一些历史中所出现的现象来看,基本观点还是相同的,是一致的。在此,只举两例。一是本书与田昌五等人撰写的秦汉史在论及西汉初年社会经济时,都一致注意到了那些富商大贾的另一种身份,即是奴隶主。虽然本书并没有用这个专有名词,但已然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便注意并指出的这个现象的存在,对此展开种种的论述。二是本书与日本西嶋氏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所写的《秦汉帝国》在论述武帝以后的政治时,都注意到了三公渐渐走向神秘化的趋势,并同样以昭帝时期发生的真假卫太子事件为切入,指出造成这种现象的,则完全是董仲舒将阴阳家元素融合到儒学体系中的结果。与此同时,谶纬思想也至此诞生,开始深入人心。只不过先生比之西嶋氏,更进一步地指出:“然朝之正臣,得以灾异警其君,使黜邪佞,而朝之邪臣,亦得以灾异动其君,使戮忠正。” 而然,让我搞不懂的是,如前所述,先生在赞颂霍去病功业的同时,竟说他是二十九去世的,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后来又经过多处的查询,也没有看到相关的说法。霍去病去世时年仅23,或按虚岁24的说法,似乎早已成为史学界的定论,史学家的共识,不需再做过多的争论。而然,先生这样说,似乎也不是笔误,更不是在出版社校对时而出现的问题,因为在这之前,先生所列出霍去病的年表便是如此。所以我想先生是不是依据不为人知的材料,就如他分析吕不韦那样,在此存而不论,标个疑问。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本书括号里所注释的,其实也有很多先生本人可圈可点的看法。比如,认为《老子》一书是战国晚期的作品,再如,认为所谓《韩诗外传》其实很可能就包括内传等。 总而言之,个人感觉,本书如沐春风,给我了很多很多启发,尽管因字数与文体所限,使本书不能与后来田昌五等多人撰写的《秦汉史》那样面面俱到,细致入微,而本书在叙述此时期的文化之发展,制度之变迁,甚有可取之处,况本书仅仅是作为先生讲课时所用的讲义,能够达到如此之地步,实属可贵。本书也自然与同时期吕思勉先生之《秦汉史》并成经典,后者我虽以学识浅薄,还未曾一睹,但此本秦汉史我既已看过,我想吕思勉的我也能够勉勉强强看下去,希望以后如果有时间有机会的话,能够一睹为快。当然,这只是题外话。 而现在的我,除了希望以后能够再对本书做个认真的阅读,清楚的梳理外,我按照计划,本应就此结束秦汉之旅,在以王仲荦先生的《魏晋南北朝史》为端,踏上下一个历史时期的旅途,但我想,从田昌五、安作璋主编的《秦汉史》到西嶋定生的《秦汉帝国》,再到此本钱穆先生的《秦汉史》的三本历史著作的阅读,对于了解一个历史时期,还远远不够,是浮光掠影的,更何况,之前所看的三本关于秦汉的历史著作,尽管质量再好,地位再重要,也都是上个世纪所作的,故我接下来又添一本超大开本,且天天就在我身边的《秦汉文明》来结束此次的秦汉之旅。 以现代最新的考古成果、事物图片为依据,以艺术与物质文化为切入,来了解一个不一样的秦汉!不过我想,此本是我这段时间看过的秦汉历史著作中最轻松的一本,希望即将开启的阅读,也能够顺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