槛外人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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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事关心的瓦尔特·本雅明,被誉为“20世纪欧洲最伟大的文学心灵之一”,在桑塔格看来,本雅明生不逢时:“这个欧洲最后的知识分子,面对末日审判,带着他所有的残篇断简,为精神生活作出辩护。” “他既是诗人神学家,又是历史唯物主义者,既是形而上学的语言学家,又是献身政治的游荡者……在纳粹德国,他是一个犹太人;在莫斯科,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在欢乐的巴黎,他是一个冷静的德国人。他永远没有家园,没有祖国,甚至没有职业—作为一个文人,学术界不承认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所写的一切最终成为一种独特的东西!”本雅明的尴尬是他在哪里都永远是“异乡客、槛外人”。 他的一生非常戏剧化:柏林犹太富商家庭出身,信奉马主义,48岁为躲避纳粹迫害逃往美国,在法国西班牙边境自杀,直接原因是证件被盖世太保认定无效面临被遣返而精神崩溃,另一重原因是1939年苏德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对应许之地苏联行为的极度失望。从优越敏感到脆弱毁灭,见证最残忍的历史,使他的作品诗意中有细节,哲思中有感动。而他特殊的离世方式,更是人类生存和文明耐人寻味的标志性事件。 《单向街》是其代表作之一, 60篇小品文,是他推崇笔耕不辍而获得文字荣耀戒律之实证。“它像一个投影仪,把他思想深处方方面面的小收藏展示出来,介绍给众人听:断想、纲领、启发、洞见、哲悟、随感……与个人际遇、情感、生命和灵魂紧紧贴在一起。这种独一无二的文本形式,承接着欧洲的格言哲学的传统(如马可·奥勒留、帕斯卡尔、尼采等等),又启发了后来者(如福柯、罗兰·巴特)絮语式的文本,虽无体系之严整与统一,亦有击中人心的力量。本雅明比任何人更确信,获得鲜活的灵魂远比获得坚硬的精神更接近智慧。”《单向街》题献给了自己的情人阿西娅·拉西斯作为对爱情的纪念。拉西斯是演艺圈人,被本雅明称为“来自立陶宛的女布/尔/什/维/克”、“所认识的最杰出的女人”。“在我们两人之中,我无论如何都必须成为第一个看见对方的人。因为,假如她那导火索般的目光先碰到了我,那我就会像弹药库一样飞上天”。 摘录~ 在(译者)看来,说本雅明是“欧洲最后一名知识分子”,倒不如说他是一个唐·璜式的纨绔子弟。这里并无贬义的成分,仅仅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阐述。在讲究出身、门第、家规、贵族、上流风范的老欧洲,这种被人不屑的“纨绔子弟”风格,往往倒是现代个人主义的起源,声明狼藉却特立独行的个人主义者们也是一道风景,酝酿着未来世界的无限可能性。本雅明就像是自己所倾心并津津乐道的那些前辈:波德莱尔、叔本华、尼采、卡夫卡、克劳斯……自小因家庭的富足而并不关心也不擅长生意、荣耀门庭、人情往来之类的俗务,转而专注个人兴趣的培养与发展。他们的人生似乎过得随性而随意(特别体现在他们的婚恋与理财方面),尤其注重追求个人独立的生活与思想空间。 穿透并拆解作品的物质内容,将永恒的真理内容提炼并释放出来。”他希望文艺批评能有一种点石成金的神奇效用。但无疑,若想要这种效用的发生,只在于像他这样炼金术师般的批评思想家们能更多地涌现,或者那些光照文化历史的博文学家、“最后的知识分子”能再度复活,才能真实地引导这个世界的文艺。 本雅明深怀着犹太传统的弥赛亚主义思想, “在爱情中,大多数人寻觅一个永久的家园。但还有很少一些人则寻求永远的漂泊。后一种人属于犹豫者类型。他们尽量避免与母土发生联系,他们寻找能够使他们远离家乡愁苦的人。对这样的人,他们保持着忠诚。” 信念在社会这部巨大的装置中,可以想象为机油和机器的关系,人们并非站在整台涡轮机前倾倒机械油。你只需要隐藏在铆钉和接口处,注入你知道必须要用的那一点点就成了。 以迂腐的方式去苦思如何制造适合儿童的东西,如直观的仪器、玩具,是非常蠢笨的行为。自启蒙运动以来,这种想法便一直是教育工作者最迂腐的空想之一。他们对心理学的自以为是,使得他们忽略了,世界充满了孩子们感兴趣的和供他们玩乐的东西。它们随处可见,实实在在,却独特无比。孩子尤其喜欢那些生产工地,他们感觉到自己参与了世界的建筑,被园艺和家务劳动、剪裁或者木工深深地吸引。从废弃的东西中,他们看到了物世界直接向他们敞开了,而且向他们展示了各自独一无二的面孔。在摆弄这些东西的过程中,他们很少单纯模仿大人的做法,而是按照自己游戏需要将那些材料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全新情景中。 “贫困并不能使人蒙羞”,不错,但贫困使得穷人蒙羞。他们一边使得穷人蒙羞,一边还用这样的话来安慰穷人。 从眼神中,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倾向。 那样将事物投射给我们。由此“事物本原”也随之终结,而面对画在房子外墙的巨幅广告,如巨人所用的牙膏和化妆品——已经康复的感伤便以美国方式释放了出来,正像不以事物悲喜的人在电影院里重新又学会了哭泣一样。 独自进食很容易使一个人变得坚硬和粗俗。习惯这种生活的人,为了不显得一片狼藉,必须严格过上自律的生活。单身独处的人之所以在饮食方面相当简朴,或许也是这样的原因。只有大家一起进餐的时候,饮食才会显得合理分配,食物要对进食者真正有益,就必须由不同的人去分享干净。 生命的光阴中,越是充满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组成它的各个片段也就越破碎、越多变不定和矛盾重重。而伟人的某个时刻,总是展示出生命中相应的某个宏伟阶段。利希登堡说得非常对:不能说时间被缩短了,而应该说时间被缩小了。他就解释说:“几百万分钟是45年,但它们却构成了比45年还要丰富的生命。”在一些地方,人们所使用的货币单位很小,以至几百万加在一起显示出的数字都算不上大。故而,要使数日显得可观,生命就得用秒而非用年来计算,并且它要像一捆钞票那样被使用掉,正如奥地利至今改变不了以克朗来计算的习惯。 只有在我们没有把握住这一时效之时,并且唯有在此时,它们才会被破译出来。于是,我们读到了它们,但为时已晚。因此,当你无意中看到那大火或者听到了一则死讯时,在最初无言的震惊中会有一种罪恶感产生,一种说不清的责备:你对之真的毫无意识吗?在你最后一次提到死者时他的名字在你嘴里,听起来难道不已经有所异样吗?到处蔓延的火,难道不就在述说着你现在才明白的昨晚的情形吗?如果你喜欢的一件东西丢失了,过后你不是也觉得几个小时或几天之前,已经出现了指向这个丢失的物品的各种情形、责难或哀叹吗?记忆就像紫外线一样,在隐蔽的生命之书中,向人们展示那并不易见的命运文本。那是给全部生命之书提供注脚的预言。 恋爱变成一种两人之间无声的、悄悄沟通的事。所以,这样完全私人化的求爱,摆脱了所有义务束缚,它是“暖昧关系”的真正意义所在。相反,无产阶级和封建时代求爱方式的共同之处在于:男人在求爱中首先要战胜的对象,与其说是女人,毋宁说是随之而来的竞争者。这意味着对女人的尊重胜过让她们享有自己的“自由”,意味着按她们的意愿行事,而不去问她们是否同意。在封建时代和无产阶级生活方式中,性爱的中心转移到了公共领域。所以,在这个和那个场合,与一个女人待在一起,可能会比与她睡觉显示出更多的意义。因此,婚姻的价值,并不在于婚姻两人的“和谐结合”:像这样,作为双方争斗的产物,婚姻的精神暴力就像孩子一样出现。 “这个地球上借助宇宙之力生活的人最为有力。” 天文学迅速发展导致的结果是:无一例外地一味摧毁人同宇宙之间的相互关系,这就预示了以后不可避免地会发生的事。古人对宇宙的态度则不同:那是一种狂信。正是在这种体验中,我们才既在所有离我们最近,也在所有离我们最远的事物中,而不是只在另外一个在其之外的事物中感受了自身。这就是说,人只有在这样的共通感中才会生发出对宇宙的狂信。现代人所犯的一个可怕的错误是:将这种体验视为无足轻重、可以抛弃的东西,并且将它当做是夜空对人们引发的一点点幻想而已。 人们企图与宇宙的力量进行史无前例的新融合。民众、毒气、电力被放到了旷野之中,高压电流横穿大地,新的天体在空中开裂,空中与深海传输着各种螺旋推进器巨大的声音。而在大地之母的身上,到处开挖了宛如献祭般的竖井。这种对宇宙的开发,第一次以全行星规模展开,也就是说,在科技精神之中全球开展。 电影更进一步,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摄下所有这一切,使其更直观,更简易。而文学在几百年以来所经历的演变,在电影中则只经过十年的历程就实现了。 在达达主义者那里,艺术品由一个充满魅力的视觉现象,或者震慑人心的音乐作品,变成了一枚射出的子弹。这枚子弹击中了观赏者,获得了一种情绪上的触觉特质。 一种最古老的指责:大众寻求着消遣,而艺术却要求接受者凝神专注...这一点在建筑艺术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自古以来…以消遣观赏的方式进行并通过集体方式完成的。它的法则就是最富有教益的法则。 电影在它的惊颤效果中,迎合了这种娱乐性的接受方式。电影抑制了艺术品的崇拜价值,这不仅是由于它使观众采取了一种鉴赏态度,而且还由于这种鉴赏态度在电影院中并不包括凝神专注。观众成了一位主考官,但这是一位心不在焉的主考官。 马里内蒂在《埃塞俄比亚殖民战争宣言》中说道:“二十七年来,我们未来主义者反对任何人把战争描述为反审美的东西……因此,我们坚信不疑:那就是战争是美的,因为它借助防毒面具、引起恐怖的扩音器、喷火器和各种型号的坦克,建起了人对所控制的机器的操纵。战争是美的,因为它实现了人们的梦寐以求,使人类躯体带上了金属的光泽。战争是美的,因为它使机关枪火焰周围充实了一片茂密的草地。战争是美的,因为它把步枪的射击、密集的炮火和炮火间歇,以及芬芳的香味和腐烂的气味组合成了一首交响曲。战争是美的,因为它创造了新建筑风格,例如,它创造了大型坦克堡垒那种坚固的建筑风格、呈几何形状飞行的飞行编队…以及来自燃烧着的村庄的烟气螺纹形,与之类似的建筑风格和其他许许多多风格,未来主义的诗人和艺术家们……回想这些战争美学的原则吧,你们探寻新诗和新雕塑的努力……都让战争美学的原则来为你们提供答案!” 从前,在荷马那里属于奥林匹克终身欣赏对象的人类,现在成了为自己本身而存在的人,他的自我异化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以致人们把自我否定作为第一流的审美享受去体验。法西斯主义谋求政治的审美化就是如此,而共产主义则用艺术的政治化,对法西斯主义的做法作出了针锋相对的反应。 这两类人,前者(即异乡的远方来人)是指那些航海经商的水手们,后一种人(即安居本乡的人)则是在农田上安然耕种的老农夫 俄克拉荷马自然剧院无论如何都使人回想起中国戏剧,那是一种姿态性的戏剧。这种戏剧的最主要功能之一,就是把事件分解成无数行为因素。 卡夫卡在《邻村》中提供了完美的描述:“邻村隐约地可以看见,鸡犬之声相闻。据称乡民足不远行,终老而亡。”这就是老子。卡夫卡写寓言,但他并没有建立宗教。 若留在自己家里,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若想要去打听画中人物的姓名身份,也并没有多困难。可是,历经两三代人以后,打听肖像中人物姓名的好奇心就变淡了,画像如果还完好,能见证的也仅仅是画家的技艺。可是相片隔了数代以后再观看,却让我们产生一种新奇而特别的情况。比如有一张相片,上有纽黑文地方的一名渔妇,她垂眼望着地面,带着一种懒散却非常迷人的羞涩感。照片中,有某些特别的东西流传下来,不仅仅为了证明希尔的摄影技艺。那种特别的东西,不肯轻易安静下来,傲慢地引诱着我们,让我们想知道相片中那些曾活着的当时人的姓名。甚至,我们会不断追问相片中那如此真实的人是否依旧活着。真难以想象,那人不愿完全被“艺术”吞没,不肯在“艺术”中死去。 “将来的文盲,将是那些不懂得摄影的人,不只是不会书写的人。” 卸下了历史的包袱与压力,犹如放电一般。就在这火光微微的闪烁中,最早期的相片从我们祖父时代那平凡日子的阴影中慢慢浮现出来,显得如此之美,又如此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