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的精神分析
弗洛伊德逝去以后的精神分析遍地开花,难以统一,众说纷纭之下的拉康派却是一枝独秀,一股强大的后期势力。拉康以其传奇般的学术生涯拓展了精神分析的深度与广度,他整合了语言学与哲学,融入了数学思维,他是公认的弗洛伊德之后的又一高峰。在精神分析的领地中建立新王国,免不了党同伐异,溯本清源。拉康的“回到弗洛伊德”就像“反清复明”一样,讨伐自我心理学猛于炮火,批评客体关系是“部分的真理”。但是大家知道,即便是把清反了,也不是简单的回到明,而是完全成立了新朝,于是就有了“回到弗洛伊德的拉康派”。
阅读拉康是最难的,其文风诡谲怪异,在他那里词语被拧成了麻花。不仅表达方式是复杂的,而且他所运用的知识背景广博坚深,阅读前需要的准备工作甚至超过阅读他。他生前唯一出版的文集国内有翻译:《拉康选集》,读来并不通畅,难以通过这本书理清整个思想体系。目前又出了中文版的《雅克拉康研讨班七》,这是著名的延续了三十年的研讨班的讲演录,可读性很强。理解拉康是离不开研究者的论述的,它们就像是注经般的大量的总结和二次思考。
镜像阶段
拉康最初是研究精神病学的,后来志向转到精神分析。在一篇论文中,拉康研究了妄想症的问题。就像安娜O启发了弗洛伊德,拉康遇到了妄想症“艾梅”,对艾梅案例的研究导向了镜像阶段概念的产生。
艾梅攻击了作为自己“理想自我”的女明星,因为女明星占据了艾梅梦寐以求的位置。“自己的位置被别人占据”引发的是被迫害般的感受,对方是邪恶的,带着奸笑的,“针对当事人的”。这种敌对的妄想关系深处又隐含了矛盾的“爱”的情感(强烈的认同),就像是俗语说的“羡慕-嫉妒-恨”。这种关系的问题在于竞争的激烈程度,妄想关系导致生死斗争。艾梅要杀掉对方以夺回“自我”,攻击对方构成的犯罪又带给她“自我惩罚”的效果,她的攻击向着受罚而去。(毕竟受罚是对于继续发疯的一种遏制)。新闻报道中杀戮自我镜像的案例也常常如此,杀了嫉妒对象以后犯罪者内心已经空空如也,于是就但求一死。
但是为什么妄想症非要与对方争个你死我活呢?这是拉康关注的核心。镜像效果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是相似的、竞争的,在想象中他者与自我处于完全可以互换的位置。当皇帝经过,底下的强人就思索到:“大丈夫生当如此”,“彼可取而代之”。“我也该如此,我应该取代他”这就是镜像效果的直接表达。人如是,动物大概也如此。狮子王拥有众多雌狮,其他雄狮就源源不断的挑战狮王的位置,这就类似“我也可以”的幻想。
人要走出这动物般的生死斗争就需要一个调停者,需要一个保证各方都存活的中介,这共同服从的中介(语言/大他者)让人从二维的残杀关系中走到了三维空间。服从共同的象征秩序以后的人就是被符号所生成的主体,人在这里成为了“稳定的人”,但这个过程是以“丢失一部分”的代价来实现的。在规则内,无法无天的想象被切去了一角,现在是秩序为王的领域了。就像是木材做成桌子以后被砍去很多余料。
象征界
一句话概括象征符号与精神分析的关系就是拉康说过的“无意识是像语言那样结构化的”。拉康改造了索绪尔的符号图式,他让能指的优先性置于所指之上S/s
。能指像是自动交织并且无限蔓延的符号网络,它服从隐喻与转喻的基本规律(如有动力一般),人的主体性是基于此网络的。拉康将弗洛伊德《释梦》中提到的替换与凝缩还原到语言学中的转喻与隐喻,这就嫁接了精神分析与语言学。将精神分析导入语言维度以后,精神分析学的精确性就提升了。等于是强调和明晰了工作范围与工作的工具,那就是语言领域。
人的内心表达依赖于能指链,人的精神性甚至就是由能指构成的。能指凌驾于含义,在能指链没有完成的时候,意义是无法被明确构建的。拉康在文集中提到窗帘一词为例,他展示了一个能指的强大的开放性与模糊性,它的含义可以飞跃到各个方向。单个能指会以想象性的发散特征无限漂浮,所以能指需要指向其他能指来指示主体,它需要被锚定下来才有表达含义的可能。人的表达又可以非常隐晦婉转,意义可以被放到话外,而且意义总是在话外。比如大家污蔑的说某人死掉会说这个人“翘辫子了”,翘辫子表示死亡吗?清朝人留辫子,刽子手砍头前要把犯人的辫子撩起来,所以辫子翘起来就替代了杀头与死亡的意思,没有提到死却表达了死,这就是语言的特性。语言表达会带有时代性,或流传或消亡,语言是活的,带有创造性和变动性。
象征词汇最初是以母亲的不在场带来的(拉康称此为匮乏),母亲或者乳房的匮乏造就第一个能指。婴儿为了面对母亲不在而创造象征符号来替代它,“词是物的替代,词也杀戮了物”。这是弗洛伊德描述的幼儿缠线板游戏所揭示的,那个幼儿在母亲走后不断玩儿抛出收回线板的游戏,并且发出两个音节来表示消失与重现,他用符号替代了不在场的母亲,这是象征能力的诞生。
主体性在符号化过程中生成,于是拉康的无意识概念就与弗洛伊德的“本我”不同。“本我”被弗洛伊德描述为本能与本源的,居于无意识的核心,本我演化出自我。拉康的无意识是指人在符号化过程被构建出来的效果,如果无意识是一个“天井”,那么它是由四周的能指建筑物围绕而成的效果,能指造成了无意识。所以无意识不是到“内部”,反而就是在“外部”本身,在能指的缝隙中。在这里,本质与现象成了一体之物,这与经典精神分析的“挖掘内心深度”的思维方式稍有不同。
实在界
拉康精神分析的拓扑学结构是以三个场域的叠加来描述的,象征界(/符号界)、实在界、想象界相互交织,彼此勾连(后期图式中又增加了症状一环)。相互叠加就意味着彼此制约,比如想象也不是飞到天际没有规章的,它恰好贴着能指结构而展开,神话故事本身就是带有结构关系的。
拉康对于实在界的关注伴随着对客体a概念的研究,客体a是主体进入符号界过程“遗落的一小块”,这一小块无法被象征化,居于三界的边缘地带(这与镜像想象中的小他者的“a”概念全然不同)。
客体小a就像是婴儿的脐带,从一出生就被剪断了,永远被消灭了。脐带无法界定是属于主体还是母亲,因为脐带是连接个人与母体的过渡。客体a的概念类似于温尼科特所说的过渡客体,温尼科特描述过渡客体为“主观性的客体”,是被婴儿自己发现和创造的客体,一个不可能的客体(过渡客体是随机的,不固定的,但是被固定下来以后婴儿会对此产生持续依恋)。客体a被作为欲望的原因,永远追不到的就是欲望的本质,客体a恰好是永远丢失的东西。所以被欲望的对象总是充当客体a的替代品。人从全能幻想的自足者状态转入了语言维度,客体a也就遗落了,这是阉割的产物。于是人的本质就成了欲望的主体,他将不断的“找回那一块”,或者说是找回脐带的欲望。
实在界被这样定义,它是永远无法被象征的,是抗拒象征的。它是缺席的在场者,永远的缺席。假如一个外交大使出席国际会议,他是某某国的代表,这某某国作为他的后盾是不在场的,但这不在场是必要的,因为没有国土的外交官是不存在的。
L型图的主体间性
主体间的交互是一场有趣的错位关系,是“四角关系”。说话的人包含一个说话主体S(能指效果的无意识主体,自己在言说却无法理解)、一个想象的自我a(陈诉主体)、一个想象的对谈者a’,说话的人要传递的信息是要送往听者A(听话的人与说话的人是对等的关系,所以这个图可以广泛的表示两人对谈的情景)。
说者以误认的自我a去和幻想中并不是对方的a’对话,这是想象的偏差。又用异于自己的语言去对话异于自己的他人,这是语言之墙。这双重的错位让对谈落入自说自话的效果。想象一下 听你说话的人睡着了你依然在滔滔不绝就明白了,你在彻底的对着想象的他者对话。又比如有人在黑暗中误听了自己的脚步声,然后说“谁?别躲了,我看到你了”同样如此。说话人的信息总会返回到自身。精神分析的原理恰在于揪出这想象中的关系与意象,因为这些“想象的剧本”都是情结的独角戏,是把人困住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