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童中间

在学童中间。

念大学时知道这是叶芝的诗。那会儿我认识一个诗人，曾经当过中学老师，曾经满怀激情在“学童”们中间，也满怀激情回忆那一切，最后激动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读《卡》都想起这句诗，从一开始就期待着结尾，阿辽沙在“学童”中间说的一番动人的话，在那里划上分号，从那里开始了另一卷长篇。只是老陀没有来得及写完它。

昨晚的报纸也花很多篇幅刊登了一个中学教师的故事。我和DM轮流阅读，彼此都很震动。DM带着怜惜和不解的神气问，怎么会这样呢？这些事怎么会这样呢。我也想，是啊，怎么会。好像我们突然不能理解了。以前读过《顽童时代》，或《窗边的小豆豆》，还有别的描写老师与孩子们的书，总以为自己知道老师是怎么一回事，在学童中间是怎么一回事。在我们也是学童的年月里，有一些曾叫人留下遗憾的老师，也有许多使人铭记终身的。无论是哪种，我们并没有真正疑惑过。现在却突然不懂得了。

如果阿辽沙当老师，他会不会是个称职的老师？实际上他的角色正是老师。既是大人的，也是小孩子的。他从天性上就是个老师。倒不是他能教给别人一些什么，而是他自身就具有感染人的能力。那是一种足以把生命能量传递出去的天赋。他不需要小黑板，不需要课本，甚至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当他站在那儿，人们就衷心相信自己能从他身上得到一些与生命相关的东西。

是的，在我看来，真正的老师授不授业倒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他自己幸福地活着，知道怎样才能好好活着。回想我的求学生涯，当真记住并使用至今的知识是少之又少。可总有那么几位老师，他们照亮过我，给过温暖，赠予关爱。正是这些，使我为自己曾是“学童”中的一员而感到庆幸不已。

一个老师是多么重要！柯里亚若不是认识了阿辽沙，这聪明的小孩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人一生中总有一些关键时刻特别需要光照，得到指引，被告之前进的方向。这些岔路口上应该布满好的老师！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那么多好老师，这不是因为别的，不是因为谁不好，教育制度不完善，或社会出了问题，而是了解生命的人本来就极少极少。幼龄和超龄的学童那样多，遍布各种岔路口，可我们没有老师。

其实阿辽沙也是学童，他自己就明白这一点。他有他的老师，修道院的佐西马长老，正是这长老“提示”了他的命运，打发他到“尘世”中——到更多的“学童”中去。为什么一个学童能成为其他学童的老师呢？（柯里亚不就是崇拜他的孩子们的小老师么）长老是不是学童？他也是。甚至，若不能深信自己一直是学童，一直“在老师中间”，没有谁能成为老师，他会泄气的。因为老师是个奇妙的位置，他的上头总还得有别的什么人，他自己总得有一个源头，能叫他从中不断汲取生命的力量，在遇到岔路口、旋涡和路障时能够满怀信心与喜悦，因为人生中的岔路口、旋涡和路障是那样多。

阿辽沙在学童中说的一番话，既是《卡》的小结，老陀的希望所寄，也是里头各人命运的底色：“我说这话，是害怕我们将来会成为坏人，但是为什么我们一定会成为坏人呢，诸位？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互相遗忘。”

在发生了那么多叫人绝望、伤透了心的事情后，怎能还有这样的话？米卡被流放，伊凡身心都病重，两个女主角将继续经历自己满怀骄傲和磨难的爱情，丽萨远远、远远还不能站立起来。还有丧子的“树皮擦子”上尉、一心要“买一栋大厦”的拉基金。阿辽沙站在学童中间，站在所有这些人面前，为自己，为他们，为老陀和读者们说出这番话。他既是授予人的，也是被授予的；他既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也同样等待着看它被怎样展开。

什么人在学童中间？

——“卡拉马佐夫！”柯里亚说，“宗教告诉人们，我们大家死后会重新复活，互相见面，一切人和伊留莎都可以见到，这是真的吗？”

——“我们一定会复活的，我们会快乐地相见，互相欢欢喜喜地诉说过去的一切。”阿辽沙半玩笑半兴奋地回答说。

——“这可真好！”柯里亚脱口说了出来。

所谓在学童中间，就是在一些生死攸关、决定去留的时刻里，说话人能将对生命的信任、盼望和热爱告诉别人。所谓在学童中间，就是当人们彼此紧紧靠在一起，都有一位真正的老师出现在大家面前，宣告说：我们将会复活、快乐相见，欢喜诉说过去的一切。无论这过去满含了死亡、悲伤和绝望，都不能撼动生命一分一毫。听的人听见了，也就相信了。在岔路口握个手，道声再见，向着必将再次交汇的命运勇敢前行。

昨晚我们长久翻阅报纸，当那位老师说自己“虚无、痛苦和绝望，除了抗争别无他法”时，我们多么希望他能遇见一位好老师，一位能真正带给人答案和希望的老师，使他从新置身于学童中间，不是为了和人吵架和打架，甚至也不是为了弄伤自己——而是为了叫他欢喜，欢喜，欢喜！

因为在学童中间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