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之星:黑色的现代寓言
《美丽之星》是我读过的第十一本三岛作品,也是第一次尝试全文以日语原文阅读的三岛小说。它与三岛的其他作品相比在大众视野中的认知度较低,在1960年代出版的时候在文坛引起的反响也不一,但是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的感受十分惊艳,它无疑是被许多读者错过,甚至在众多的三岛文学和戏剧作品中也独树一帜的杰作。
在采用了非常基础的科幻设定的前提下,《美丽之星》或许会因为其表面的娱乐性而让读者忽视其严肃性。它也不是一本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而更像是一个富有象征和隐喻的现代寓言,充满了三岛式的黑色幽默以及对于二战后世界秩序、核战争危机以及人类文明处境的思考。
故事的内容围绕着目击ufo的大杉重一郎一家人(妻子伊余子、女儿晓子以及儿子一雄)展开。一家人分别各自在不同时间和场合目击飞碟,从而觉醒了自己的外星人身份。在这个家庭中,重一郎来自火星,女儿晓子来自金星,儿子一雄来自水星,而妻子伊余子来自木星。一家人在觉醒后怀抱着各自的故乡以及思绪,决定在地球上不暴露身份地继续生活。
《美丽之星》出版的1962年正是古巴导弹危机发生和美苏关系高度紧张的年份,而这也实时地反映在了三岛的小说中。在故事的开头,大杉一家人给时任苏联最高领导人的赫鲁晓夫写信,试图劝说他终止核试验并且停止和美国的军备竞争。
大杉重一郎痛感现代世界的诸多弊病:“冷战与世界不安、欺骗性的和平主义、以惊人的速度向愚昧与偷安的坂道下滑落的人们、虚假的经济繁荣、狂热的享乐欲、世界政治指导者们如女人般的虚荣心。” 尤其当下一触即发的核战争是人类文明所面临的大问题,不仅会威胁到地球的和平和人类的命运,更有可能破坏宇宙的静谧秩序。
大杉重一郎相信飞碟在地球上的出现携带着信息,是为了宣扬友爱并且对地球濒临的危机提出警告。他通过在杂志上刊登广告与其他飞碟爱好者取得联系,秘密成立宇宙友朋会,其后还在东京各地广泛召开演讲,目的是为了召集志同道合的人来一齐挽救地球走向末日的命运。而在故事的第五章出场的羽黑、曾根与栗田三人同样因目击飞碟而觉醒自己实际为来自其他星系的宇宙人,却与大杉重一郎抱持着完全相反的立场,将全人类的毁灭作为目标与共同的召唤。
羽黑、曾根与栗田三人作为书中代表虚无的一派,三岛对他们的描写充满了荒诞、戏谑和讽刺。羽黑、曾根与栗田都长相平庸甚至丑陋,没有一人具有三岛推崇的“美丽的肉体”。三人在迥异的社会身份和性格下抱有各自的反社会的倾向。羽黑是虚弱苍白的大学法制史的助教授,曾根是在羽黑任教的大学附近经营理发厅的的身材矮胖的理发师,而栗田则是刚刚大学毕业就职于银行的长相丑陋的大块头青年。三人在社会中都可谓是不受关注的边缘人物,而在机缘巧合地目击飞碟并互认宇宙人身份后,更是将原本就怀抱的对他人的憎恶上升到了对全人类的憎恶。
为了提高对全人类的憎恶的情感,羽黑提出三人应当时常在热闹的场所面对人群进行“默想”的训练。在一次默想中,羽黑幻想了将地球上所有知识分子和艺术家赤身裸体关在高墙内让他们因饥饿互相食肉从而实现人类文化的全灭,曾根幻想了用剃刀将世界上所有的名人、有钱人、美男子割喉处刑,而不受女人喜爱的栗田则幻想了女性的绝育和人类生殖繁衍的断绝。羽黑在得知大杉通过宇宙友朋会宣传和平的活动造成的影响力后,充满了嫉妒和不忿,随后和曾根、栗田一起来到东京,以不速之客的形式造访了大杉一家。
在故事的后半大杉与羽黑针对人类命运的辩论是全书的高潮,也是观点最为密集、阅读最具有挑战性的部分。有评论家将书中的这场辩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大审判官与耶稣的对话以及托马斯曼的《魔山》中塞塔姆布里尼与纳夫塔的辩论相比较。
羽黑提出人类有三大缺陷:对物的关心*,对他人的关心,以及对神的关心(注:小说原文里的「関心ゾルゲ」取自德语的Sorge)。在羽黑的观点里,人类对于物的依存以及社会加速的物化,人对于他人过分的关心和与此相对的对人共有的存在困境的漠视,人利用神的概念来抵御虚无但神在现代的作用越发稀薄,这种种的因素都使得人类必然会按下核弹发射的按钮,开启核战争并引向全人类的灭亡。
针对羽黑所提出的人类的三大致命缺陷,大杉则用诗意的语言提出了人类的五大美德。大杉认为,即使只是为了将这些美德保留下来,拯救人类免于灭亡的命运也是有意义的。假若人类真的有朝一日灭亡,将这五大美德总结起来,他会这样为人类书写墓志铭:
名为人类的一支种族,曾居住在名为地球的一颗行星上,于此长眠。他们撒谎不计后果。他们用花妆点凶吉。他们经常饲养小鸟。他们时而在约会迟到。然后,他们经常笑。愿他们永远安眠。
翻译成你们的语言是这样的:名为人类的一支种族,曾居住在名为地球的一颗行星上,于此长眠。他们是不错的艺术家。他们用同样的事物象征悲喜。他们剥夺他者的自由,以此艰难的方式相对地确认了自身的自由。他们无法征服时间,因此至少尝试不忠实于时间。然后有时,他们知道如何用自己的呼吸暂时吹走虚无。愿他们永远安眠。
在激烈的辩论中,羽黑提到虽然在人类的历史中,有无数次都曾经面临过近似终结的时刻,但这次(在现代)所面临的终结的危机是真实的:人类可以称为思想的东西经已死亡。人们患上了失语症,世界弥漫着死的征兆,思想的衣裳悉已腐烂掉落,而人类只能赤身裸体地直面宇宙的冰冷。即使没有核爆炸,在灵魂和思想已经死去的当下,人类的实质也只剩下肉体的形骸而已。
与此相对地,大杉为人类的辩护则似乎强调了人在与虚无的对峙中徒劳、悲剧却又乐观的姿态与其特殊的美学意义。他提出人类固有的原理是喜剧的原理。所有的艺术的根源,即使是悲剧的艺术,都蕴含了喜剧的种子。人类在面对生存的荒谬、必然的死亡和其他种种的存在危机时,天然具备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盲目的)乐天主义,使他们能够避免虚无的侵蚀。他们享受着瞬时的幸福,同时期望着不幸也是短暂的。这种存在的喜剧性,背后总是跟随着虚无的影子,但是从宇宙的高度俯瞰,也不失为一种可怜可爱的风景。
人类无疑在看见朝日离开山脊,而山腹的颜色逐渐改变时第一次笑了。因为宇宙的虚无通过这样微妙的色彩浓淡来娱乐人的眼目,是完全不合理的、奇怪的、可笑的事情。在虚无每每展现其滑稽的姿态时,他们笑了。在看见吹过平原的微风,将羊群的羊毛吹拂到一边时,他们笑了。因为伟大的虚无展现出这样细微的关心是可笑的。然后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他们感到虚无仿佛是不存在的,也即是从虚无中被治愈了。
在三岛的许多作品中,都可以读到虚无与救赎的斗争的主题。而在《美丽之星》中,这场斗争的结局并非完全绝望,甚至还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情,是在其他的三岛作品中极为少见的。
在尾声大杉重一郎放弃了拯救人类,决定和家人离开地球;在乘车离开东京的路上,经过涉谷站时望着人群的交错和明亮的灯光,大杉重一郎带着笑容说道:“人类总会有办法的吧。” 读到这里的时候就像曾经读到《金阁寺》的最后一行“我要活下去。”一般的震撼。最后飞碟在郊外的山丘降临的光景更是让人联想到古典能剧里天人舞蹈着回归天界的上升与净化。
三岛在《美丽之星》中将极为庞大复杂和厚重的主题,通过一个飞碟和宇宙人的故事以举重若轻的形式向读者呈现,借由宇宙人的视角来审视人类整体社会与文明,在小说的技法方面处处展现出他人难以比肩的才能。在充满了对于现代世界的洞察与批判的同时,《美丽之星》却还是一本富有古典美的三岛小说。小说的另一条主线,大杉家的女儿晓子的故事:其中她作为金星人和少年竹宫在金泽的相遇,以及竹宫在表演能剧《道成寺》时在能面下的黑暗里窥见闪烁的金星的世界的段落,尤其体现了三岛超凡的语言造诣和对美的究极想象和理想。
在充满荒诞和虚实颠倒的故事背后,《美丽之星》呈现的是一个荒凉而点缀着无比微弱的星光的现代图景,在黑色喜剧的表现手法和激烈的思想交锋下是与虚无斗争的英勇而绝望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