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评:星星是冰冷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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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读的第二本东欧科幻。题材和故事内容都属于中国读者会很喜欢的类型,也难怪译作问世后的宣传力度极大,还把卢基扬年科请来当2023年Worldcon的荣誉嘉宾。对于《三体》粉丝而言,除了“二向箔不是刘慈欣发明的”这一噩耗外,本书应当能带给他们很愉悦的阅读体验,毕竟在各种意义上,甚至包括作者逐渐放飞自我、妄图展开哲学传教而越来越玄乎的写作风格,卢基扬年科都堪称东欧刘慈欣(按资历论,也许应当是刘慈欣屈为中国卢氏)。换句话说,不那么喜欢《三体》的读者,比如我,也应当能比较轻易地看出本书的问题所在。
本书出版于1997年,书中蕴含着很明显的政治隐喻,且作者巧妙地反复在不同尺度上构建此类隐喻,以增强其真实感和宿命感。譬如,作者将苏联解体后独联体诸国的命运赋予三种不同的事物:银河委员会统治之下的地球、太空时代里艰难跋涉的俄罗斯国、以及深受爷爷教导却试图反抗这种规训的主角彼得。故事中地球和人类所面临的困境,恰恰反映了作者身为前苏联遗民、站在时代转折点所产生的疑惑与茫然。
当然,科幻小说之长处便是能跳脱现实的枷锁,在本书的第二部分,作者为地球困局设定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出路:几何学家文明。几何学家的乌托邦世界显然是前苏联共产主义理想的具现化,弱小种族们试图与其结盟,也恰似现实中的俄罗斯人向虚幻的红色理想寻求慰藉。只不过作者对乌托邦同样是悲观甚至敌视的,借彼得之眼,几何学家文明反人性的一面暴露无遗,而在这一部分的最后,作者更是对“种族的需求”进行反思,发掘出爱、自由、尊严等概念的重要性,以此反驳技术主义和功利主义的思潮。
接着,故事的重心转向了宇宙中的第三股势力,也是第三种社会形式:暗影文明。暗影文明无限强调个人自由、赋予人们永恒的生命、为个体找到他们潜意识中最渴望的去处。它似乎并不隐喻任何现实中的政治形态或主张,作者也只是模糊地将其描述为“完全自由的无政府主义”。写到这里,本书的质量便开始急剧下滑——对超越人类认知的科技与社会结构的设想难免堕入玄学的巢窠,而作者对暗影文明的批判却又无处立足,以至于他最后给它安上的罪责是“人类难以控制自己的潜意识”,仿佛痛骂电脑游戏腐蚀儿童思想的家长。
在小说的结局里,几何学家文明被迫“拥抱暗影”,地球莫名其妙地感化了银河委员会、最终位列仙班,而我则大呼救命:如果这本书写到前2/3就烂尾了该有多好!溯其本源,我想卢基扬年科本身的思想是极为保守的,彼得和爷爷互相和解的过程就像一部大型家庭价值宣传片,而主角们对于俄罗斯和人类文明的热爱则洋溢着鲜明的民族主义色彩。作者一边强烈地拥戴家庭、国家和民族的存在,一边又激烈地反对给地球(以及现实中的俄罗斯)带来无限苦难的现代文明制度,因此他迷失了,创造出暗影文明这种失真的假想敌以反证传统价值的必要性,而在回过头考虑“地球应该何去何从”的问题时草率地写出童话版的happy ending。
卢基扬年科和刘慈欣都不是纯粹的功利主义者。我们在他们的作品里能看到爱的存在,但这种爱只局限于某种人为设定的结构里:家庭、国家或是人类文明。他们颂扬这些结构里的人性、却简单地否定结构之外的人性存在,宁可相信由脆弱的国境线或生理差异定义的区隔,也不愿意探寻人性的本质是否能跨越这些区隔。换言之,他们并不相信独立存在的人性,而把它当做因为家庭、因为国家、因为我们同为人类而滋生出的副产品。他们眼中的爱和人性无非是功利的情感,但在这样的思维方式指导下,人类的命运如何呢?卢基扬年科的创想在此刻枯竭了,他绞尽脑汁写出了个“被上司提拔”般的结局,仿佛宣告着自己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