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津湖》&《冬与狮》:从平河的真实身份说到战争中的个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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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去电影院看了期待已久的《长津湖·水门桥》,遗憾的是,相较于原著小说《冬与狮》中关于勇炸祠鼐桥的描写,电影的表现低于个人预期,特别是对平河身份往事和赴死场面的改编——
原著中,平河是第七穿插连倒数第二个牺牲的战士,而他的牺牲是主动替连长伍千里下缒到桥墩以身为引炸毁祠鼐桥(水门桥),与电影中对平河形象塑造的不同,原著中平河的选择包含着浓重的自弃和反转:
“今天是还债的好日子。”
“小万里啊,我一直想学着余从戎这么叫。他不过脑子就能把你当小兄弟,我是真没有脸拿你当小兄弟。”
“我是第七穿插连第623个兵。七连第623个兵是七连第305个兵余从戎在淮海抓的俘虏,后来他想重新开始,可他是个第一笔就写错了的字。”
“别难受,要难受也听我说完。来七连,你的第一问,谁杀了百里?我。他进攻,我防守。我杀威胁最大的目标,你哥是威胁最大的目标。往下余从戎冲进来,逮了我们一地堡的人。”
“余从戎隐约能猜到,可他没说,七连就没人知道。别杀我。不是求饶,是求你给个机会,我把命还给你哥俩的机会。”
“挑明了说,是要你别难受,不值当为杀你哥的人难受。”
千里:“我早就知道。当时就知道。不是全连,但全连骨干都知道——哦,不对,你现在也是骨干。知道,可都装作不知道,是你一直存着颗不如死掉、最好死掉的心,可七连想你活。可我会想你,比万里还想。记得百里的人越打越少,打完这一仗,他真就要成一个只有名字的前连长了。”
是的,电影改编隐没了原著中平河的真实身份与情感,他的挣扎纠结和吞吐犹豫仅仅注解为被百里保护的战友,千钧之力顿时化去大半。
2020年初有一部相对小众的电视剧《战火熔炉》上映,将主人公视角投射向和平河一样在作战中被解放军俘虏,从而加入解放军的国民党军人,这类人被称为解放战士:起初,男主角这名前国军军官因为接受过先进的西方军械训练,面对小米加步枪的解放军“战友”优越感爆棚,张口闭口用“我们”和“你们”泾渭分明地区分着双方的关系,同时因为深刻领略过美军的强大,有着严重的惧美避战心理。
但战争这个巨大的熔炉不会给任何个体独善其身的侥幸,男主角在一场场惨烈的战斗中,经历了身旁战友一具具鲜活的肉身被撕裂被碾碎,并在受重伤被运送回国疗伤期间,目睹了前线的尸山血海是为了守卫后方的和平宁静,他“重生”了,对国家民族身份的认同,超越了对个人际遇的认同,开始将自己融入“我们”,并对自始至终叩问的“谁的战争”这一问题得出了答案。
电影中千里无助地望着战友平河被坦克碾压断臂,最终被炸为齑粉的视觉冲击无疑是强烈的,但它却弱化了平河这一角色复杂立体的个体性。昔日阵营不同的宿敌如何演变成以性命相托的战友这一议题也因此丧失了拓展讨论的空间。相较于单纯地讴歌牺牲精神,解放战士这一人群的身份、情感、思想、意志的转变无疑具有更现实更深刻的价值,也能够让战争的悲剧性和反战思想得到更淋漓尽致的体现。
电影对平河身份的改编是让我不满的对个体性的剥夺。而起初,无论是电影还是书籍,我都不禁在叱问:为什么我们的艺术创作依然在老生常谈地颂扬大无畏精神,依然鲜有对个体性的关怀和着墨?为什么主角团可以抱着民族大义慷慨赴死,而不去正视人性中懦弱、阴暗的一面?
此时,我又想到一部描写朝韩视角下的朝鲜战争的电影《高地战》,这部电影对于个体性的呈现无疑是丰富且优秀的:战号吹响时,朝韩双方为争夺高地同胞相残;战火暂熄时,朝韩双方又在轮流占据的战壕中互换家书与秘密。这样的桥段有多温情也就有多讽刺。
但后来在不知所谓的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个体性的丧失也许就是对战争最直接的反思。长期以来,对个体性的忽略,切切实实存在于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艺术创作,但这是现象,而非根因。紧俏的资源、有限的机会、高昂的试错成本,让自由自利的个体性变成了奢侈品,特别是在战场这样残酷的人间炼狱,放弃个体性反而是对自己的保护——对民族、对国家、对未来抱怀着乐观与向往,才能冲锋陷阵甘于牺牲,才能救赎命如草芥的绝望。
《冬与狮》中有一个出场仅百余字的形象——传令兵。当把“支援祠鼐桥”的命令成功带到七连后,他力竭而亡。如果只看关于他的最后一段描写,也许有和我最初一样的批判:
传令兵于是跪在悬崖上,看着他觉得他能看到的祖国,那是回家的方向。
传令兵:“新中国万岁。”
然后他死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为一座平静而赤诚的冰雕。
但是,这样一个机械的、工具式的、没有创新的角色,却把他纯净的灵魂让渡给了座下快马——他枪毙了这匹他新自接生、养大的伙伴,指望他救济饥寒交迫的七连战士,他说话的语气没什么感情,而内容却让千里了悟这孩子竟做了这样巨大的舍弃:
“它是我的朋友,所以吃的时候你们千万要记得,它叫春生。要保证。”
所以,我们声讨战争、反对战争,因为它剥夺了人的灵魂。于是,当我再重新翻回原著书籍中寻些描写关于人的沉默与安静的语言,仿佛挨了一记闷拳,也唯有沉默——
炸弹还在连三接四,但居然显得很安静,因为被炸得沉静至极。甚至连钢铁与火焰之中的死亡都是沉静的,没有惨叫,只有安静的牺牲。
没有什么山呼海啸的呐喊,老兵用不着那样壮胆,所剩不多的体力全用于兑现,于是如果除开爆炸和被袭击者混乱的喊叫,这几乎是一场安静的冲锋,只有硬胶鞋在冻雪上急促的沙沙声。他们甚至不怎么开枪,因为子弹不多。
冲击,无声地冲击。
地面很安静,但空中很安逸——志愿军没有任何能威胁到空中的武器。
他们沉默地跑过,沉默地向环形火力圈的战壕里投弹,沉默地伴随着爆炸跳入战壕,射击和拼刺,沉默地完成这个前仆后继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