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十个人为什么本能现实主义者们不记得加西亚·马德罗(一)
我觉得,阅读《荒野侦探》有一个绕不开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加西亚·马德罗了?我想用波拉尼奥的方法来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我在我的朋友中招了十个读过《荒野侦探》的人,(非常不容易,就是说,其实我根本没有找到十个)想知道他们是怎么理解那种遗忘的。
2022年2月4日 重庆北碚 存在主义书馆
《荒野侦探》卖的不好,所有书都卖的不好,大家都愿意网购,不过《荒野侦探》比《百年孤独》卖得少,少多了。这几年朋友们都还多多少少地帮我一下。你还记得顾青梅吧?她每年都来一次,其实是来看看我,顺便买两百块钱的书。有些教授也是,他们需要什么书总喜欢从我这里买。不过就算这样也快要开不下去了。
我是2004年上的大学。读大学之后一年我妈就精神失常了,他们把她送去了精神病医院,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记得我高三的时候,她有一次半夜发神经,鬼哭狼嚎的,说我们所有人都对不起她,我,我爸和我妹,当然主要是我爸。我不知道我爸怎么样,我妹当时已经走了,在读卫校。她现在就是个护士,在沙坪坝一家整容医院,两个月前她还打电话告诉我,她给别人输液的时候针头没扎进血管,但当时太忙了都居然都没有发现,“一整个手臂都乌青了”,她说,现在医院可能考虑让她滚蛋,“但她的血管太他妈细了,我没骗你,太他妈细了。”我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她没再给我打电话。那天晚上她不在,我不知道我爸在干嘛,我翻身爬起来捶床,叫喊问人怎么能这么无耻?怎么还不去死?大概是这么喊的,我不记得具体说是些什么话了,但肯定有无耻和去死。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我正打算去学校,我听见她说,是你吗?狗狗,是你吗?这是我们那边的方言,把小孩叫狗狗,很小的孩子才那么叫,我当时17岁,一米八,脸上刚刚开始长胡子,我都不记得她以前那么叫过我。
我想起这件事,觉得她应该被关进精神病医院,我当时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个房间,她坐在床上,穿着一件红毛衣还戴了个帽子,是你吗?狗狗,是你吗?她盯着我,又好像不是盯着我说。
我爸说我妈住精神病医院要钱,而且我妈之前虽然有病但也出去帮人守菜摊子挣钱,就是那种农贸市场里的菜摊,她情况好的时候就去,戴着那个帽子,她在一个很大的塑料瓶盖子上戳几个洞往蔬菜上淋水,我看见她把手臂伸得长长的去淋摊位最外面的菜。她现在干不了这个了,而且还住在要交钱的医院里,所以我爸没钱给我交学费了,我说没关系。那时候我已经在大学校园里摆地摊卖书挣钱了,最好的时候我一天能卖一百块的书。所以我决定不读书了,以后一辈子在大学里卖书,当时我觉得开书店解决生计肯定没问题。而且当时我很受女生欢迎,总能交到女朋友。2007年的时候,顾青梅是大一新生,她在我的书摊买书,买的是《罪与罚》和《天龙八部》,那时候我生意很好,有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叫王嘉佳。
当时是我最好的时候,很多男学生因为嘉佳站在那儿就愿意停下来买书,就是当时我租下了这个店面,正式地开了一家书店。存在主义书店这个名字是小飞建议的,他是说我们应该叫花神书店,还说我们应该卖咖啡。小飞喜欢加缪,他把顾青梅迷得神魂颠倒。我觉得叫花神书店会让别人误会我们取了个俗气的名字,所以就叫存在主义书店吧。小飞说这个名字用不着别人误会,就是个俗气的名字。当时我们都很自然地说我们,好像书店就是大家的,小飞投了两万块钱在书店,我也不知道这钱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经常穷得没饭吃,蹭顾青梅的饭卡一蹭就是一个月。顾青梅是我们那伙人里最有钱的,她偷偷跟嘉佳说,她希望小飞考不上研究生也找不到工作,让她来养着。是有顾青梅这种女人的,嘉佳向我转述这话的时候,我想假如顾青梅出现的时候我没有女朋友就好了。真的,因为嘉佳马上要毕业了,书店的生意也越来越差,而小飞纯粹是在折腾顾青梅。我们都知道顾青梅最后会心碎的,不对,顾青梅的心一直都是碎的,那种女人生来就做好了心碎的准备,厄运非落到她头上不可。
小飞很高,很瘦,还很白。他看着就像那种很快会死掉的天才少年,活生生的洛特雷蒙阿。顾青梅痴情小飞就像三岛由纪夫书里的情节,美女莫名其妙地爱着残废少年。小飞知道大家都觉得顾青梅喜欢他是余尊降贵,所以起劲儿地折磨顾青梅。小飞想考四川大学的研究生,顾青梅就说要在成都找工作,小飞说不必了以后他肯定要继续考博士,顾青梅说不管小飞考哪里的博士,她应该都能在那里找到工作。小飞就说你疯了吗,到时候我肯定想换女朋友啊。我问顾青梅你自己为什么不考研究生呢?顾青梅没说话,其实她当时已经找到工作了就在重庆,她没心思考研,整天围着小飞转,她找的工作很好她希望小飞看着她放弃这份工作,可小飞完全不在意她。顾青梅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虽然她看起来是生活在现实中,但其实她把周围的人和事跟书里的人和事对号入座,不能对号入座的人和事她就一点都不在乎,我不知道她把小飞当成是三岛由纪夫还是毕巧林还是斯塔夫罗金,不管怎么说这一点道理都没有。
上海人民出版社刚出版《荒野侦探》,小飞就让我多囤一点。小飞说,《荒野侦探》就是下一本《百年孤独》,会有很多人买的。但其实完全不是那样,我进了五十本《荒野侦探》,到今天一共卖出去23本。其中大多数都是我们自己那一伙人买走的。
我当然没有看过《荒野侦探》,因为这本书不对我的胃口,我连《百年孤独》都没有看过,我觉得魔幻现实主义什么的就是搞笑。但顾青梅说我误会了,她说我应该耐心地读完,因为这本书会是我喜欢的类型。我说你哪儿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的书?她说你不是喜欢《刀锋》么?假如有人写了《荒野侦探》,那么所有《刀锋》啦,《麦田守望者》啦之类的书都可以烧掉了。我说《刀锋》和《麦田守望者》比《荒野侦探》好卖多了。她又说,你年轻时候绝望吗?我说我年轻时候不绝望,我现在才绝望。只是那些不绝望的日子我常常很痛苦,现在绝望是常态了却很少觉得痛苦,因为没空。
她说就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抽空翻了翻《荒野侦探》。完全不是他说的那样,有个叫加西亚·马德罗的男孩在墨西哥城四处闲逛,还有很多人争着给他钱。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不说这个,书里面的生活特和我的生活完全不一样。我听说90年代大学里也有过一群诗人,但现在不同了,我在大学里卖了十几年书,一个诗人都没见过,连小飞和顾青梅都不写诗,以前有过一个学书法的年轻人,他平时兼职教人写花体英文挣钱。他经常帮我守书店,作为交换,他可以在书店里教人写字。那个人喜欢诺瓦利斯。但他自己并不写诗,他后来找到了女朋友,对那个女生死心塌地的,再没来过书店,他的朋友圈也再没分享过诺瓦利斯的诗。事情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庸俗,我身边大多数文艺男青年的目标就是找个女朋友。其实这也是顾青梅的目标,但她运气不好,最终也没找到。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还在阅读,不过我仍然搞不懂她怎么会喜欢这本小说,她不写诗,不随便跟人上床,她有稳定的工作,我敢说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一个妓女、黑帮老大或者瘾君子,我也一样,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喜欢这本小说,所以她老提波拉尼奥只是因为这个作家在他们那种人的装逼序列里大概位于最高级。同样位于最高级的还有乔伊斯、艾略特、巴塔耶、布朗肖之类的,都是小飞推荐过我要囤货的书。
她最近还来过一次。当时我的小孩刚刚出生。我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和所有人的看法一样,我这种人不应该生小孩。但是他自己来了我有什么办法,这把年纪了还堕胎太不像话了。所以那次见面正是我最焦虑的时候,钱嘛根本没有,在学校附近的居民楼里租了一间老房子,七楼,没有电梯。我的妻子不是嘉佳,嘉佳还没有毕业我就跟她分手了。嘉佳是个神经质的女人,每次看见我和别的女孩子讲话都会寻根问底,但是只要我一问她毕业之后能不能留在重庆她就不说话了,所以,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是混蛋。我选择和莫莉在一起,她没有嘉佳漂亮,又瘦又小,看起来像个孩子,她的头像一只小鸟的头。嘉佳曾经当着莫莉的面冲进来质问我,当时莫莉在场所以我不能说,我很爱你,我想选择你,但是你马上就要离开了,我不快点抓住莫莉的话就两头都落空了,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其实她也知道就是这样,但她想听我说出来,否则,你知道她们那种女人,她们就愿意把事情说成最糟糕的样子,诸如我从来没有爱过她,这些年(我们在一起三年)只是在玩弄她之类的,为的是好顾影自怜。所以她非要选择莫莉在场的时候跑来质问我,要么就在莫莉面前彻底赢一次,要么就得到一堆够她自渎好多年的废话。我的书店很小,我在屋子中间摆了一张大书桌,四周的书架就围绕着那张桌子,那几年每天晚上我们一伙人就围绕在那张书桌边瞎聊,我们围住桌子,各种各样的书围着我们。莫莉坐在书桌前,店里光线不好,莫莉开了一盏小台灯在写什么东西,抄歌词还是算账,我记不清了,我在她对面整理书,然后嘉佳进来了。我的书店没有窗户,光线只是从门那边进来的,她当时背光站着。她大概是说我和她根本还没结束我就跟莫莉在一起了,我听出来了她是来报复的,她想让莫莉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我只是说算了吧,我跟莫莉更合适。
当时那个场景很不适合这么说,嘉佳站着,光线在她身后,这样显得她脸上的神情更悲伤了,而莫莉转头看着她时的侧脸也很美,两个漂亮女孩,一个穷光蛋,还有一大堆书,那个小店面里摆了两千多本书。小飞推荐的那种最高级的天书,虽然数量不多,但是都有。我很想说点什么动人的话,很美而且很忧郁的那种话,就像小飞最后对顾青梅说的那种,虽然我根本不记得他究竟说了什么,但当时那种情况就该那样说,那会让顾青梅一辈子记得他,憎恨他但就是无法鄙视他。可是我说的是,嘉佳你要毕业了,我跟莫莉更合适。
这句话一出口那个场景就被毁了,说实话,这么多年只有我意识到那个场景本来可以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场景,那里面原本有比我妈对我说“狗狗是你吗?”更重要的东西,可我就是抓不住它,我任由它划过去了,或者我随便说了句什么把它给毁了。我觉得嘉佳很快会忘记我,或者更糟,她极有可能鄙视我。莫莉呢?她正在鄙视我。总有一天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莫莉成为世界上最恨我的人。因为她是我的妻子,给我生了个儿子,而且现在她和我母亲生活在一起,我母亲出院了,在帮我带孩子。我们这代人是这样物尽其用的。其实我老在怀疑怀孕不是意外而是她设计好的,还有的时候我像个混蛋一样想着嘉佳才是我的真爱,我应该一辈子怀念她,做个老光棍,我还觉得她当时也可能留在重庆的,是我把事情搞砸了。
那天我就跟顾青梅没完没了地说这些。
那个加西亚·马德罗,后来所有的本能现实主义者都不记得他了。顾青梅说。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她问我。
连那个酒吧女招待也不记得他了吗?我问。鲁佩呢?玛丽亚·芬特呢?我问。
玛丽亚·芬特没有提过他。你说的其他人不是本能现实主义者。顾青梅说。
因为加西亚·马德罗不是本能现实主义者吧,他们不想提起他,因为觉得他背叛了这个组织。我想了想回答说。
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可能他最后混得比他们都好,他不是法学院的大学生吗?
顾青梅笑了,她说不是的。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没再说了。那天她也买了些书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