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本对宋代不美饰的历史书
我因为研究《清明上河图》的缘故，对宋代历史与文化很感兴趣。当然，近些年，宋朝历史与文化是很多人感兴趣的话题。在一篇微信推文中看到这两本书的信息，《宋代皇亲与政治》 《两宋王朝史》 ，感觉应该是很好的参考资料，果断买来，读完以后果不出所料，发现有很多有价值的观点和资料。
作者张邦炜先生是四川大学研究宋史的老一辈专家，史学功底扎实。这两本书从史学专业的角度给大家全面展示了两宋三百多年的历史，不美化，不贬低，相对客观。宋代有风花雪月、文人雅致，也有饥寒交迫、民不聊生，我们不能扬此抑彼，应该保持一种客观，既不仰视，也不俯瞰。近几年宋代文化大热，对纠正大众过去对宋代的错误认识大有帮助，但同时也带来一些问题，比如一味美化宋朝，把宋代描述成至美的理想世界。张邦炜先生利用扎实的史料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全面的、真实的宋朝历史。
（一）宋代无宗族之乱
宗族之乱也就是浪子皇族内部的叛乱，在历史上很多朝代都曾出现过，严重威胁中央政权，也造成很多战乱。一个300多年的王朝没有宗族之乱，这在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宋朝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那就是自开国之初就严格限制宗族势力的发展，但是，宗族俸禄很高，官级很高，但是基本管事，给予的官职基本都是虚职。
1.不得结交外官
宋代规定皇族男性不得结交外官，否则要施以惩罚。宗族不得结交外官，也就是宗族不得与朝廷官员来往，需要来往必须得到宗族管理机构宗正或大宗正的批准，宗族基本上被限制居住在自己家里。即使是驸马也不行，神宗的驸马王诜就因为与苏轼、米芾等人交往而被贬官，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另外，宗族男性不得随意外出，外出必须报给宗正等机关，有皇帝的批准才可以，皇族基本被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内，是严格的“限制居住”，所以宋史研究专家张邦炜先生说：“说他们被软禁或许言过其实，几乎与世隔绝则接近于事实。”①同时，宗室之间也不得随意来往，宋太宗规定，宗室之间不得互相往还，防止他们结党营私。这一点也成为后世所谓的“祖宗之法”的内容之一。
鉴于唐朝公主骄横跋扈，尤其是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唐中宗女儿安乐公主干预朝政，宋朝对公主的权力也进行严格的约束，同时要求公主恪守妇道，不得凌驾于夫家之上，宋神宗规定公主必须拜公婆。不仅如此，公主的丈夫驸马也要受到严格限制，一般不授给实际官职。也有例外，有些驸马也被授予地方官之职，但是毕竟是少数。
3.宗族科考相对容易，但不给予实职
为了限制宗室发展，大中祥符（1008—1016）以前，不允许皇族参加科举考试，熙宁二年（1069）以后，五服以外的皇族子弟可以参加科举考试，考中之后还可以担任地方官。皇族参加的科举考试和一般人参加的科举考试不一样，有很多优待，试题总量少很多，录取比例也很高。但是，皇族参加科举考中之后，大多是授予名誉官职，不给予地方实职。众所周知，蜀地地形较为独特，非常容易形成割据之势，宋代规定宗室子弟不得担任蜀地官职。
另外，宋代规定“宗室不拜相”，也就是说皇族子弟不得担任宰相一职，南宋赵汝愚是一个例外。但是，皇族的待遇是很好的，同级官职皇族人员获得的月奉要比一般官职高很多。比如观察史一职，皇族官员月奉300贯，非皇族官员200贯，生生比非皇族官员高出50%。②其他官职基本类似。皇族获得的其他的补贴也很多，远远高于一般官员。宋代统治者对皇族的政策是高官（虚官）厚禄，但是，不要干实事，也就是用高官厚禄把他们养起来，使之不闹事。综上系列措施，从根本上消除了宗族造反的可能性，使得北宋、南宋300多年间没有出现宗族内乱。
唐代公主愁嫁使出了名的，宋代公主也愁嫁。这是因为公主属于宗族，宗族的权力要受到严格限制，驸马同样要受到限制，驸马不能担任实职性外官，这样就会影响驸马的政治前途。一旦与公主结婚，驸马的前途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所以，很多人不愿意娶公主为妻。
3.宗族不领兵
宋代规定“宗室不领兵”，这一点也成为一种制度，成为所谓的“祖宗之法”，自宋太宗起一直被尊奉。也就是宗室男性不在军队中任职，不得统领军队。没有军权，宗族想造反也没有实力。另外，不得结交外官，让他们断绝与外官的联系，即使地方势力想拥戴他们，也无法取得联系。宋代还规定，宗室不给予地方有实权的官职。当然，也有例外。
整个宋代基本没有出现皇族造反的情况，和宋代一以贯之的限制宗族势力的政策有必然的联系。从实际的历史来看，这一点是十分有效的。
4.亲王府、东宫属官很少
太子理论上是皇帝的合法接班人，但是，历史上太子迫不及待篡夺皇位的大有人在，他们或者杀掉老皇帝，或者软禁老皇帝，他们实际上是老皇帝的一大威胁。历史上的太子被废，大多与此有关。为了防止太子提前篡位的情况，宋代太子不直接封王，太子、公主不开府，没有属官。所谓不开府，就是不为他们设立专门的下属机构。唐朝太子东宫属官几百人。公主开府属官也有三四百人。“唐代亲王府的官吏多达六十六种，一千零四十人，宋代只有五种，总共不到十人。唐代东宫的官吏多达三百零三种，二千七百三十八人，简直像个小朝廷，宋代不过四十四种，其中不少职务不常设。” ③唐高宗传位给唐太宗，唐睿宗传位给唐玄宗都是被逼的，传位至前李世民和李隆基都有很大的势力，当然，传位至前李世民不是太子。太子直属机构过于庞大，实际上为太子培植党羽提供了便利条件，为太子提前篡位提供了可能。宋代皇帝对这一点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他们的做法从根子上减少了太子对皇帝的威胁。
（二）宋代无外戚之祸，无女祸
宋代三百多年，可以说基本上没有外戚之祸，没有后宫干政，没有宦官专政。在历史上实属少见，和宋代的限制性政策有着密切的关系。
1.无外戚专政
所谓外戚，就是指太后、皇后、嫔妃的家人。众所周知，汉代、隋代、唐代外戚之祸严重，王莽篡汉、隋文帝夺取自己外甥的天下，都造成了改朝换代。宋代吸取教训，对外戚的限制也十分严格，给于外戚高官厚禄，但是官职都是虚职，同时，外戚不得随意入宫，隔断他们与后宫太后、皇后、嫔妃的联系。
外戚是指皇帝的母族、妻族。汉代吕产、吕禄执掌兵权，霍光辅政，王莽篡汉，隋文帝杨坚篡夺外孙宇文赟（北周宣帝）政权。这些人人都属于外戚。
宋太宗与后周世宗是连襟，他们都是大将符彦卿的女婿。④著名美籍华人宋史专家刘子健先生说：“宋代起于姻亲夺位，从此于外戚加意防范。”（刘子健《宋太宗与宋初两次篡位》）凡事有例外，韩忠彦、郑居中、韩侂胄、贾似道都是外戚，都曾担任宰相，韩侂胄、贾似道权力还很大。
整体来讲，宋代外戚受到严格限制。虽有垂帘听政，但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们能够：“不私外家”“心在社稷”，所以没有形成外戚祸患。垂帘听政的太后们政声都比较好。
“崇爵厚禄，不畀事权。”（《宋史·外戚传》）对待外戚给予高官厚禄，但是不让他们管事。“祖宗家法最善，汉唐所不及，待外戚尤严。”（《玉海》卷130《管制·宗戚·绍兴内治圣鉴》）外戚一旦官至节度使，其月俸钱即达400贯，比宰相还多100贯。⑤但是，在宋代王、使相、节度使都是虚衔。至于实权，朝廷通常不肯给于外戚。 ⑥此外，外戚经被授予的观察史、防御使、团练使、刺史都是武官虚职。外戚不给与文官之职，给予武官之职也是虚职。宋代崇文抑武，以文抑武。自宋太祖开始就形成规矩，外戚不得管理军队。外戚不得通宫禁，不许接宾客。外戚不得进入宫中。外戚不经允许不得与朝廷官员交往。宋仁宗曹皇后的弟弟曹佾:“佾口不敢荐一人，佾门不敢接一人，日饮醇酒，以自娱乐而已。”（《历代名称奏议》卷289《外戚》“宋徽宗即位初右正言陈瓘上奏”）
2.宋代基本无“女祸”
所谓“女祸”就是后宫干政。中国历史上女祸不断，汉代、唐代尤其严重，为避免这种情况，历朝历代都采取了一些措施，最极端的是北魏道武帝时期形成的规定，“后宫产子将为储贰，其母皆赐死”。意思就是说，后宫生的孩子一旦被立为太子，先把他母亲杀了，为的就是防止母后干政。实在是有些残酷和不近人情。
宋代皇帝们一再提醒自己，不能出现唐代的武后、太平公主、韦后、安乐公主等女人干预朝政的情况。也颁布了一系列限制措施。宋代宫禁很严，后宫人员不得结交外朝人员，不得随意出入，外人进入限制非常严格。“所谓‘限中外’，就是分隔内廷与外朝，将后妃的活动空间局限在内廷之中，把她们与官员以至宗室、外戚的政治关系切断。” ⑦
当然，也有例外，刘太后垂帘听之期间，刘氏家族的权利也很大，但是，刘氏总体上仍然是以赵氏皇族为根本，没有出现太大的出格行为，没有成为武则天第二。而且，刘氏治国有方，用人非常有一套，也很有智谋，有一次，他要求朝廷高级官员把自己的亲属名单提交上来以备提拔重用，官员们非常兴奋，纷纷将自己的亲属的名单提交上来。刘太后让人把这个名单裱在墙上，以后用人前，都要看看这个名单，凡是名单上有的一概不予录用、提拔。可谓是一种智谋。
由于各种原因，宋朝多次出现垂帘听证的局面，但是，垂帘听政实为迫不得已。哲宗去世之后，由于向皇后的力挺赵佶才当了皇帝。登基之后，赵佶主动要求向太后垂帘听政，但是，向太后垂帘听政6个月就归政赵佶，一年后去世。北宋共9位太后垂帘听政，大多主动还政，不贪恋垂帘。“太后垂帘时间一般比较短，平均不到3年。在9位垂帘太后中，听政不足一年者4位，1至2年者两位，最短的是高宗吴皇后，仅1天而已。只有宋真宗刘皇后和宋英宗高皇后临朝时间较长，并终身称制。” ⑧
3.没有出现“阉祸”
“阉祸”就是宦官干政。汉代、唐代都出现了宦官当政的情况，晚唐谁当皇帝由宦官说了算。但是，皇帝和外朝官员之间一直有猜忌和怀疑，皇帝害怕外朝官员权力过大，尾大不掉。宦官们往往是他们牵制外朝官员的工具。所以，历代皇帝往往都重用宦官，然他们担任外官，甚至让他们领兵。宋代也不例外，据张邦炜先生考证，宋代宦官参政普遍，高级宦官担任外官的比例很高。他们奉命率军作战、监督军队、侦探臣民、审理案子。其中原因，在与皇帝对文臣武将的猜忌。宦官忠于皇帝。柴德赓说得对：宋太宗“信内侍，取其不反耳”。⑨徽宗年间，童贯掌握兵权20余年，权倾一时，在对西夏作战中还打过几次胜仗。但是没有出现“阉祸”。皇帝虽然信任宦官，但是对宦官的限制也很严，有种种的限制措施，有一段时间甚至限制宦官收养子。同时，官僚集团对宦官的钳制十分明显，他们经常弹劾宦官，同时，宦官人数一直受到限制，没有像其他朝代那么多。
（三）为什么杀岳飞？
提起岳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时候听刘兰芳评书《岳飞传》，对宋高宗和秦桧恨得牙根疼。但是，历史上岳飞被杀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很少研究过。张邦炜先生的有些观点让人印象深刻，关于宋高宗为什么杀岳飞，过去我看的书对此大多语焉不详，或者是用“莫须有”的理由粗粗交代过去，总感到有些牵强。张邦炜先生给出了令人信服的资料与观点。首先，岳飞有几次不听调遣，擅自做主，让高宗感到武将的危险。整个宋代对武将的权力特别敏感，自赵匡胤以来，对武将的防范极其严格，他们总怕武将被“黄袍加身”，取而代之。这一点始终是宋代皇帝的最敏感的神经线，也是高压线。北宋灭亡，南宋刚刚建立，立足未稳，金兵威胁近在眼前，被迫给武将更大的权力。但是，一旦有喘气的机会，马上又开始限制武将的权力。
南宋初年，武将不听调遣，岳飞不是个案，被后世称为中兴四将的其他两位张俊、刘光世也是如此。南宋时期“武将不仅公然干预朝政，而且不服从朝廷乃至皇上调遣。如建炎四年八月，金兵围攻楚州，楚州破在旦夕，朝廷派张俊出兵，张俊不肯听从。宋高宗亲自命令刘光世增援，刘光世拒不前去，结果楚州失陷。武将甚至公然声称：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 ⑩高宗杀岳飞也是杀鸡给猴看，杀一儆百。
绍兴十年六月，岳飞率大军到达德安府（治今湖北安陆），局势对宋局非常有利，高宗和秦桧派来特使李若虚赶到，超大高总圣旨：并不可轻动，立即班师。岳飞不听，李若虚也感到不可停止进军，并表示愿承担矫诏之罪。⑪大军继续北伐，一路打了很多胜仗。郾城、颖昌两次大战，大败金军，令金军惊呼：“撼山易，憾岳家军难！”
高宗在绍兴十年闰六月底，“再次命令岳飞按兵不动。岳飞拒不奉诏，继续北伐。岳飞战功越大，高宗越是担心。”⑫岳飞抗金节节胜利，符合中原人民的要求，也符合南宋的利益，但是却触碰到皇帝的敏感神经。
后来又有朱仙镇大捷。岳飞打的胜仗越多，高宗越是感到可怕。随后高宗和秦桧一天之内接连给岳飞下了十二道金牌，岳飞被迫撤军。收复的失地很快又被金军占领，令人惋惜。
除了上述原因以外，岳飞被杀还有其他原因：
（1）擅自行动。绍兴六年三月下旬，岳飞母亲去世，未经批准，岳飞擅自离开军队，为母亲守孝。军队交给王贵、张宪临时指挥。经过高宗等人反复催逼，岳飞才回到军队。
（2）干预朝政。绍兴七年春天，岳飞建议高宗把建国公赵伯琮正式立为皇太子。这是大忌。高宗为此很不高兴。
（3）结交宗亲。从上文可知，宋代严格限制宗亲结交外官，并有专门制度，比如《宗室戚里不得出谒接见宾客条法》，这是宋代国策。绍兴九年夏天，宗室、齐安郡王赵士㒟（niǎo）到西京祭祀北宋八陵。岳飞与之交往频繁，并派张宪护送。⑬
上述三点都让高宗对岳飞的担心越来越强，加上秦桧的恶意诋毁，岳飞被杀已经成为必然。这些材料都是我过去没有注意的，读来感到令人信服。
总体来讲，这是一本扎扎实实的史学专业书，可以大胆引用，但是又很有趣，有很多新史料的挖掘，观点也很有新意，值得细细研究。
注释：
① 、②、④、⑤、⑥、⑦、⑧、⑨张邦炜著《宋代皇亲与政治》，郑州大学出版社，2021年10月，105页、66页、308页、279页、283页、227页、170页、323页。
② 、⑩、⑪、⑫、⑬张邦炜著《两宋王朝史》，郑州大学出版社，2021年9月，44页、291页、314页、316页、320-321页。
本文作者：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 杜恩龙 （欲转载或刊登请发豆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