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成瘾:一场人与机器的“合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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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高级酒店的套房中,灯光闪烁,香槟摇晃,女主角茉莉穿着精致的半身小礼裙游走在牌桌之间......”这是电影《茉莉牌局》中的经典一幕。巧合的是,在《运气的诱饵》这本讲述“赌博奥秘”的书的开头,也写了一个叫莫莉的女性的真实故事。现实中莫莉的赌局远没有电影里那么华丽,作为一名普通的酒店服务员,莫莉将自己的每日生活地图描述成由“工作酒店——7-11加油站(有时在这里赌几把)——宫殿车站赌场(晚上和周末在这里赌博)——超市(购物时赌几把)——诊所(定时领取抗焦虑药品)——匿名戒赌会所”组成的圆形闭环,而她自己则居于这个圆圈的中心,“就像在风暴眼里一样”,莫莉感叹道:“世界上其它一切都围着你转,而你什么也听不见,你进入了机器的世界”。莫莉所提到的“风暴眼”,也正是本书作者对赌博成瘾现象的洞察:赌博并不像大家想的那样,体现了一种空手套白狼的欲望,赌博,是为了留在迷境之中。赌博者的目标不是赢,而是继续玩下去。
立足于这样的视角,作者在书中逐一解构了机器赌博的每一个环节,从赌场的建筑设计、到机器的交互界面,再到赌博者本身的情绪倾向,一步一步为我们揭开了人与机器间的一场“不对称的合谋”。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普通的老虎机是如何为赌博者设计了一个“迷境”,而赌博者又是如何自愿跳入这个迷境之中无法抽身的。
工具迷思:技术是否真的中立
一位老虎机设计师向作者坦言:“我不能坐在这里说,我只不过是给炸弹上螺丝的,我只不过是组装弹头的。因为我心里清楚,我做出来的东西一定会在某个地方摧毁什么人的人生。”这段自省揭示了技术发展带来的困境,它带来的新奇与盈利既令从业者感到着迷,又使他们深陷道德的泥沼。
赌博机在我国并未合法化,赌博机器的设计与运行机制对我们来说或许显得陌生。但其实技术迷雾笼罩在各行各业中,从手机游戏到AI智能,技术的发展总是在创新和滥用的边界线来回摆动。而本书介绍的老虎机则是一窥该迷雾的鲜活视角。
不难看出,书中认为,机器,或者说经过精心设计的赌博机器,是造成赌博成瘾的关键环节。
从外部看,赌博机交互部件作为机器的表层设计,对赌博者的感官起到了最直接的吸引作用。包括按钮和入钞口、声音和视频设计、人体工程学控制台和座位部件等。从最初的拉杆到如今的触屏按钮,赌博者与机器的互动更加快速、流畅,但又可以通过仿真的音效和动画保留甚至强化赌博者的感受。往内部看,不断进步的技术让机器具有了“深入引诱”的功能逻辑。为了让赌博者更容易下注,老虎机把金钱去金钱化,变成一种随时可用的点数;为了让客人们快速进入状态,赌博者需要进行的操作都被设计得尽可能简洁,每个按钮都“有效”和“有用”;为了让赌博者保持耐性,老虎机的转轮上扩大了视窗范围,玩家可以看到中奖线上下两行的图案,从而更有可能产生“近失”的体验,即“差一点点就赢了”的感觉。
但上述设计仍属于想象中赌博游戏会具备的“花招”,而“实时数据追踪”与“伪装成赢的输”这两种技术才是筑造迷境最重要的“能将巧手”。一方面,通过利用游戏卡、会员卡甚至配置数据管理软件套装,可以实时地抓取玩家的游戏数据,在他们连输多把的时候“及时”向他们发送“奖励包”、在玩家亢奋的时候根据他按键的速率加快游戏进行的速度、根据用户画像进行个性化的游戏推送。通过海量的数据收集和即时反馈,现在的老虎机总有办法投赌博者所好,让客人总能“一直玩下去”。
除了通过“量身定制”吸引玩家进入游戏,技术还能实现“伪装成赢的输”,让玩家在输与赢的心理上也感知麻木,从而愿意在“迷境”里呆得更久。例如,通过制造关联着“赢”的氛围和一些感官线索,如灯光、音乐、视觉图像等,让赌博者感受到稳定的部分“胜利”,“正向强化掩盖了输钱的真相。”它不像中头奖那样会扰乱或抑制游戏节奏,相反,它通过不断出现的微小胜利迎合了让客人增加“机上时间”这一目标。
通过这些精巧而先进的技术,赌博机器已经牢牢掌控了“留住”客人的主动权,赌瘾人士在这些“适配”又“智能”的迷境中毫无理性可言。书中介绍的一名赌博者罗丝,为了解决自己的赌瘾,去学习了如何拆卸和组装机器,但她最终意识到自己的赌博机揭秘计划徒劳无益:“拿到学位后,我理解了机器内部的一切。每次开始玩的时候,我都会意识到这些知识,会在脑中画出电脑内部的运作详情。但接着我就会把脑袋里的这些知识关掉。”
很显然,赌博机器的问题已经不在于设计出一些“诡计”程序而另赌博者在不知情、以为自己有可能中大奖的情况下不断赌博,而是为赌博者提供了一套引导他们进入“迷境”并沉浸其中的交互体系,即便赌博者清楚知道自己不可能获胜,但是通过程序设计及体验,他们仍然享受置身其中的过程并无法自拔。与其说赌博机器是在设定概率中赚钱(与赌博者建立了博弈、竞争关系),不如说它们是在引诱赌博者心甘情愿地输钱(制造赌博者的依赖与投降)。
情绪迷思:逃避、自损和“向死而生”
绝大部分的赌博业从业人员都会大声疾呼:“成瘾是你对自己人生的管理出了问题”,一如美国赌博业协会坚称的那样:“问题不在于被滥用的产品,而在于滥用产品的人”。那么在赌博成瘾这场“狂欢”中,赌博者需要负起责任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人人都有可能成瘾。作者在本书中发现,甚至填写治疗成瘾的每日量表这个行为都会令人上瘾。可为何这么多人却偏偏选择赌博机这个危险的对象呢?
在分析了赌博机器背后的奇招险路之后,作者将视野转向机器面前的“人”,开始剖析“问题赌博者”的情绪倾向,通过访谈、观察、参与会议以及加入戒赌组织的方式,探究社会条件和行为理念如何塑造了他们的“机器人生”。她发现遁逃赌博机最重要的心态体现为“逃避”。社会发展的高速性、复杂性让身处其中的主体不断地经受冒险和选择,个体必须极为自主、高度理性、永远清醒。成功的人,应当对生活享有掌控权。而被这套“正确人生”诱惑又被它伤害之后,人们就急需一个出口、一个容器、一个离岛,来短暂地逃离真实世界的暗淡。
而赌博机器就是对现实感受的完美简化。赌博机器降低了自我管理的难度,将风险与选择转化成数字化的游戏,在这里,赌博者可以悬置自己一团乱麻的社交关系、入不敷出的金钱状况以及焦虑不安的时间感,即使他们清晰地知道自己“一定会输”,但机器赌博技术提供的迷境,可以让他们从“社会、财务和个人生活的波动性中获得片刻喘息。”这与连玲玲在《打造消费天堂》一书中描述消费的社会学十分相似:人们留恋于商店美丽的橱窗,在消费带来的新奇、兴奋里,人们就不再注意“流浪儿童丑态”“脚尖边的倒路尸”以及这大都市中还有无数愁苦的脸。
但仅仅是逃避可能还不足以造成如此深入的沉迷。作者发现了赌博者的另一种更深层的情绪倾向,她称之为“自愿损失”。书中的伊莎贝拉觉得,在玩游戏时:“是我在伤害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在伤害我)。拥有控制权的是我。”生活中充满了不可测的偶发事件:痛失所爱、处境恶化、意外事件、人心变幻,赌博者在这样的现实世界不断失控,转而借赌博机不断地下注再下注,以此来“控制”或者“重演”自己的损失。在这里,赌博者们清晰地意识损失却甘愿损失,因为主动地自我破坏,会带来一种被扭曲的掌控感和痛快感。
最后,还有一类赌博者,作者认为已经接近于弗洛伊德提出的“向死而生”的状态。在赌博过程中,一个人试图绕过生命的迂回挣扎,从而“借某种短路帮自己速速实现那个目标”。他们可以通过赌博机器进入接近于死亡的“归零状态”。
虽然赌博机器的世界光怪陆离、充满诱惑,但按下那个开始按钮的,仍然是主动走到机器面前的“我们”。
人机交互:一场不对等的合谋
在这本书里,作者最终将数字时代的赌博成瘾视为一场人与机器的“不对称合谋”:“你越好地调整优化机器适应玩家,他们就越会晚到熄火,这会转化为利润的大幅增长”,但当玩家钱财耗尽,“机器就不会继续响应玩家的需求了,双方这场合谋的不对称性就浮出水面。”而在这场合谋中,仅凭任何一方都无法达到如此具有“杀伤力”的后果,任何一个阵营试图推脱责任,赌博从业者高喊的“技术无罪”或赌博者抱怨的“引诱沉迷”,都是不负责任且模糊重点的。
其实,无论是赌博机、手机还是任何技术手段,最终需要探讨的仍然是技术与人的关系。所有试图解决赌博成瘾、甚至于任何一种技术成瘾的方案,都应该着眼于调整两者的共同平衡。在人与技术的不断缠绕之中,出路只能、也必然是二者的共同克制,退回到各自共生却不会互相蚕食的微妙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