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被了解的成吉思汗

完全有理由相信，作者对成吉思汗以及他的大蒙古国有着强烈的热情和兴趣，否则怎会是一位人类学家而非历史学家，决心数次前往蒙古，找寻关于成吉思汗的遗迹呢？

作者在尾声中动情地写道：

“如今，春天时老鹰翱翔空中，夏天时昆虫唧鸣依旧，一如成吉思汗在世时。游牧农民于秋季移往山上，狼于冬天时潜行觅食。闭上眼睛，我仍可听到他骑马驰往中国、欧洲、印度时，于远方隆隆作响的哒哒马蹄声。”

成吉思汗传下来确实可信的记载甚少，人们至多知道他在哪一年取得了胜利，却无从知晓他的真实面容、性格。金庸在《射雕英雄传》的尾声中批评成吉思汗，伏尔泰也曾把成吉思汗描写成为暴君——虽然他是借此来影射法王。但很遗憾，这些都不是真实的成吉思汗。作者写的当然也不能全信，但他给我们讲述了比前两者更客观的成吉思汗，以下简略成方便记忆的小点：

-成吉思汗一直很强吗？

-不，他幼时很弱，害怕狗还爱哭，被同父异母的弟弟欺凌，后来又被掳走成为其他部落的俘虏。

-成吉思汗有遗憾吗？

-有。他虽然知道如何挑选良将，一生也只败过一次（那次还为他日后攒下同情分），但他的儿子都不怎么拿得出手。

-成吉思汗杀戮无度吗？

-更准确地说，他是一座城市的毁灭者，而非屠杀者。但他懂得利用人们的恐惧，来达到率先使人就范的目的，因此并不介意逃往其他地方的难民将他描述得更可怕一些。

-成吉思汗有朋友吗？

-他一生最亲密的朋友，同时也是他成年后最大的敌人——扎木合。他俩的分裂发展为持续二十年的战争，最终扎木合自愿死于他手下。

-促使成吉思汗从安居一隅到走上争夺之路的转折点是？

-他的妻子被他母亲的家族夺走。后来他在父亲朋友汪罕以及扎木合的帮助下，夺回妻子，从山区进入草原，耗费一生去攻击外敌。

-成吉思汗如何取得勇士们的信任，以至于一生未被手下背叛？

-他改变亲缘信任，根据一个人的能力而不是血统来任命。并且提出份额分配制度，让在战争中死亡的士兵的妻儿得到保障。

-成吉思汗的功绩是？

-统一蒙古草原，建立大蒙古国，并完全控制了陆上丝绸之路。

遗憾之处在于，作者仍然没有能告诉我们，究竟是什么支撑着成吉思汗从一个俘虏一步步登顶的。是妻儿？是家族？是蒙古人的荣耀？是苏德勒的精神召唤？是内心源源不断的征服欲？我想知道他是如何战胜那些疑虑、焦灼、脆弱的时刻的。他的成功显得过于顺理成章，当然连历史学家也无法给出答案——时间太过久远，成吉思汗也没有记录历史、为自己作传的意思。

因此，虽然我们能清楚看到成吉思汗的一切轨迹，看到他成长中面临的困境，看到他永不重复的战术，看到他在继承人之争上也是个无奈的老父亲，却依旧无法抵达这个争议颇多的人物的内心。读完这本书，我好像有点了解他，又好像更不了解他了。

这本书的瑕疵有二，共同点都在于作者太过崇拜成吉思汗和他的帝国。

一是为了夸赞成吉思汗的伟大，而忽视了被侵略国家的感受。“完全控制了陆上丝绸之路”这句轻描淡写的叙述背后，是从东亚一路燃向中亚、中东的战火。所以即使作者描写了蒙古人发起战争的详细场面，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在歌颂蒙古人的战术而非展示同情。这个态度在许多处有端倪，作者在收尾时对成吉思汗是这样概述的：

“成吉思汗虽出生于古老部落，但对于塑造以商业、通信、世俗化大国为基础的近代世界的功劳远胜任何人。从他的机动战法和由专职军人组成的部队来看，从他支持全球贸易和以国际性世俗法则治国来看，他是十足的近代人。最初只是游牧民与农民间你死我活的殊死战，最后却以蒙古人一统多种文化告终。随着年纪渐长，阅历更丰富，他看得更远，想得更周全。他致力于为他的子民创造更好的新东西。蒙古军队将周遭诸文明赖以自绝于外的保护墙打破，让这些文化能联结起来，以此摧毁了诸文明各自独霸一地的景况。”

二是作者在蒙古人统治中国时期，对于蒙古人“仁政”的反复描绘。简直让人以为忽必烈汗当中国皇帝，是为了学雷锋做好事改善可怜的、被软弱冷漠又腐朽的南宋朝廷统治的中国人的生活……这合理吗？

什么蒙古人来了之后就减少严酷刑律啦、研究中国历史啦、致力于消除文盲啦、鼓励多元写作啦、把“戏子”地位挪高啦、建造庞大商业帝国啦……为了显得客观，作者对忽必烈的奢华生活也进行了简单的描写，但，不怎么占篇幅就是了。

不过，书中提出的欧亚人对于成吉思汗和他的“黄金家族”的态度的变化还是给人一个很新颖的视角。特别是欧洲人，从最开始把成吉思汗视为残暴魔鬼，到14世纪将蒙古人看作昂贵商品的代名词，再到近代把自家的智障儿童、犯罪统统归结为蒙古人的劣质基因，还把人家贬得体无完肤。时间可真有意思。

最后，还是用作者的话收尾吧：

“伟大的历史人物，不能被整齐地卷塞在书皮之间，也不能像受压的植物标本被熨平。他们的活动不能根据详尽的时间表——如标明众多列车来去的时刻表——来解释。学者或许非常清楚界定某时期的起迄年代或日期，但凡是历史上的重大事件，特别是突然爆发的事件，都是经过了长久的酝酿，且一旦发生，就永不会结束。纵使我们看到事件已经结束许久，但它们的影响仍余波荡漾，成吉思汗已离世许久，但就像敲钟动作已停，钟声仍久久余音绕梁，他的影响仍在我们的时代持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