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民
夜深,不愿务实。话说得太多,书读得太少。话又多是无营养的,想说又不愿说,出口便悔,但觉心中空落无所依,渺渺然不知何所归。想来这世界给了自己太多独处的机会、思索的空当、冥想的时间,却只想着打发孤独,悲夫。又闻欧陆战事,看到网上诸多关于乌克兰人民被炸死、在街上跪下祈祷、一家人共同祈福的照片,所有恐惧和悲伤……难民们。悲哀的乌克兰国民们,正面临着国破家亡的命运,他们是无辜的,无辜地承受着政客的失职所带来的灾难。他们不一定会流离失所,但他们已经过久地承负了无能的国家所安的重担,代孕、卖淫、各种有辱尊严与人性的行当,只为维持生计。他们或许已经是难民了吧。我只深深地为他们而叹息。
我读这本书时的心境又何尝不是如此。今夜有思,便想拿出来随手写写书评。台湾的难民们。陈先生被誉为台湾的鲁迅,有以也:鲁迅笔下复杂、扭曲、杂乱荒诞的绍兴人,和陈映真笔下惶然、迷惘、不知何去何从的台湾人,都是时代的难民。他们都深刻地去品尝伊的苦难,把苦水吐到书页上,痛苦蔓延、稀释,最终观一处而不可见,阅全篇而深恸楚。
共读了四篇:《铃珰花》《山路》《赵南栋》《忠孝公园》,还余三篇未读。但我已觉太过沉重,便放下了:台湾的文艺的发达,或许与其文化的沉痛有关,她的电影,文学,以及音乐。曾经作为殖民地的痛楚,dl人是很难理解的。她经历的一切狂乱的风暴和压抑的死寂,并没有真正摧残良知的声音和关于疼痛的文化。《悲情城市》是,《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是,《青少年哪吒》也是。或多或少地,各式各样地,他们以难民的身份出现,生活,消失。
说“难民的身份”其实讽刺,因为难民的身份本自可疑。他们依附在zhengdang、zhengti和minzu上,但却惊愕且无奈地发现即使是这些看似坚固的堡垒,也会于一日轰然倾圮。《忠孝公园》里,对马正涛有一段描写:
“顷刻间,马正涛感觉到仿佛他前半生的记录都成了白纸,他的户口簿上的一切记载消失了,他的存款簿剩下一片空白,他的身份证上的注记不见了,他的党证、退役官兵证件上的记载全都褪色,无法辩读。他那从”旧满洲“宪兵队,而军统局,而”保密局“,终而”警备总部“这半生的绑架、逮捕、拷问、审判和处刑,都曾经因屹立不倒的guomindang而显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而没有自我咎罪的梦魇……他仿佛忽然被一个巨大的骗局所抛弃,向着没有底的、永久的虚空与黑暗下坠。”
这一段倾尽了笔力,我只能憾然。曾经所读的《现代性与大屠杀》中略有晦涩的论述此刻便也渐渐清晰。但相比于纳粹党羽的罪愆,guomindang用以维持统治的一片机器部件,在为保全自身而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中执行了诸多juntong的任务之后,却在陈映真的笔下成为了一个颇可怜相的、衰老的、迟钝的“丢了身份证的人”。他对另一个游离在普遍的身份认同之外的林标老人的鄙夷,也蒙上了一层揶揄之意,一切都是那种淡然的嘲弄的笔调,却散出一股由衷的悲悯。而林标的形象更是台湾文化深处最为刺痛也是最为典型的,掉进了裂缝的人。日本战败,撤离台湾,如一块布在皮肤上撕去,然而已经粘连,不免留下伤痕、裂缝,林标便是在裂缝中挣扎的人、难民。他无法爬上皮肤的表面,也无法够到那仍缠连的布的些许丝线,他成了真正的难民,被两边所抛弃的难民。
陈映真有时是恶狠的,如鲁迅一般,对角色毫不留情的。他在《忠孝公园》的末尾上,给林标带来了一个“孙女婿”,一个日本中年男人。林标疯了。他的孙女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无法忍受他的歇斯底里;日本男人温和敦厚,但对他的身份自证却是一头雾水、无所适从。这个隐喻最终将全文推向毁灭的高潮,正如《赵南栋》的结局。
对zhengzhifan的惩罚,不仅是对他们自己的惩罚,对肉体精神的折磨,更是对他们后代的抛弃。无法谈论的父母让童年更快迎来苦涩的成熟,他们远离zhengzhi,远离那些让亲爱的父母深陷囹圄的思想,或是拼命生活,拼命工作,或是拼命享乐、拼命放纵,最终都堕入无底虚无之中。赵家兄弟之命运实是相同的。因此,在末尾,叶春美——他们父母的战友,偶遇赵南栋时,是清醒的一代面对堕落的一代,是被zhengzhi毁灭的一代面对被生活毁灭的一代,是良知的绝望的呼救,是最终的大悲壮。
太多了。
难民们。
而我们要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