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我们能做的
如果让我写一本书,我将会做一个记录各式死亡的登记簿,再加上我的评论。教会人们死亡的人也将教会他们活着。 ——蒙田“探讨哲学就是学习死亡” 1、本书始于一个简单的命题:人类生存于地球一隅,赋予我们生命以意义的不仅是对死亡本身的害怕,还包括肉身湮灭带来的无边恐怖。这种恐怖既有对死亡之不可避免及其带来的痛苦,而且很有可能是毫无意义之痛苦的展望,也包括对坟墓以及身体被钉在一个盒子里,埋到地下,然后成为蛆虫食物的恐惧。 然而,一方面,我们被诱导着否认死亡的事实本身,并义无反顾地奔向健忘愚蠢地陶醉于占有金钱财物所带来的肤浅享受;另一方面,肉身湮灭带来的恐怖又使我们盲目地相信某些古代信仰和很多新式说教,它们都能提供意在拯救的巫术以及永生的许诺。我们似乎既寻求着瞬间遗忘的短暂慰藉,也寻找着来生的神奇救赎。 哲学式的死亡就是把死亡放在你的嘴里、你讲的话里、你吃的饭里、你喝的酒里。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我们才开始直面肉体湮灭的恐怖感,因为最后是对死亡的恐惧征服了我们,并使我们既喜欢暂时的遗忘,又向往不朽的永恒。正如蒙田所写:“学会了怎么死的人们就会忘记如何做奴隶。”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结论:预先思考死亡等于提前谋划自由。因此,逃避死亡就是自甘束缚,就是甘愿沉沦。否认死亡就是憎恨自我。 2、哲学与死亡。 《理想国》研究的主题是正义。“正义是什么?”苏格拉底问,随后各种或多或少有些传统的正义观被讨论、分析和驳斥。但是,在《理想国》最核心的一卷中,苏格拉底并未向对话者提供关于正义问题的答案,或者提出关于正义的理论。他反而给我们讲了一连串故事——最有名的就是洞穴神话,向我们间接地说明了问题所在。他告诉我们,只有灵魂向善,才能走上通往正义之路,准确地说,这不是知识,而是一种爱。在知识领域中怀疑确定性,并培养对智慧的爱,哲学就开始了。哲学不仅关乎知识,也关乎爱欲。 渴望肯定的答案透露出的是心灵深处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压倒一切的焦虑,人们急于认定死亡不是终点,而只是通往来世的通道。没错,如果永恒的生命有人场券,谁不愿意付钱呢?……哲学家是热爱智慧的人,从未说自己知道什么,但他对于所有事物都表示了彻底的怀疑,甚至对于活着与死亡哪个更好的问题也是如此。“只有神知道”这是苏格拉底在审判中最后的话。 泰勒斯通常被认为是人类第一位哲学家,他坚持认为生与死之间没有差别。 有人就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他答道:“因为没有差别。” 所以,要成为哲学家,就得学习如何对待死亡;培养对待死亡的合适态度就是成为哲学家的开端。正如马可·奥勒留( MarcusAurelius)所写:“知道何时宜于走出这个世界是理性最高贵的一种作用。”什么也不了解,什么都不确定,但哲学家会走下去。 3、哲学家与死亡 (1)伊壁鸠鲁的死亡观是简单而又有力的: “对于其他事情而言获取安全感是可能的,但是当谈到死亡问题的时候,我们人类全都居住在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里。” 伊壁鸠鲁学派将死亡理解为完全的毁灭,灵魂只不过是原子颗粒的临时混合物。对这种看法进行伦理上的推论:正是死亡带来的恐惧和对长生不老的向往毁掉了生活。 我们必须培养这样的思想:死亡与我们毫不相干,因此也就没什么值得恐惧的。 正如伊壁鸠鲁说的:“练习好好活与练习好好死是同一回事。” (2)赫格西亚斯(Hegesias,生卒年代不详,活跃于公元前3世纪) 他是昔勒尼哲学派的一位不太知名的追随者,这个派别是以今日利比亚的昔勒尼命名的,这也是卡尼亚德斯的故乡。昔勒尼派认为只有当下体验到的快乐才是善的唯一标准。但是,赫格西亚斯的性格过于阴郁,无法享受这种形式的快乐主义。正如布鲁克尔的《批评的哲学史》所记载的那样,在他看来:快乐是不可能的,人类唯一应该关心的是如何避免痛苦。他对生活是彻底的绝望,就写了一本书证明死亡作为祛除百恶之灵药是最大的善。他后来变成了著名的“劝死师”(peisithanatos),热情地提倡自杀,尽管搞不清楚他是否按照自己开的药方来办。 (3)来自于道镜惠端( Dokyo Etan,死于1721 年): “在死的阴影中,心境难平 若要讲出最后的话。 那么,我只有说, ‘无话可说。’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不过,这些绝命诗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倾向于自嘲或体现幽默感,正如真物( Mabutsu,死于1874年)写的如下俳句: 月亮是在一只桶里, 你永远无法得知到底何时 桶底会脱落。 或者,如下面摘录自许六( Kyoriku)的狂歌(kyoka)的内容,使我们想起了庄子所说的尸体成为蚁食的思想: 我直到现在依然认为 死亡只会降临到 笨人头上。 如果那些聪明人也 必须死的话 肯定的,他们会成为 更好的肥料。 (4)希帕提亚( Hypatia ,370-415) 根据吉莱·梅纳热在《女性哲学家的历史》中收集的材料,希帕提亚继任普罗提诺担任了柏拉图学院的院长,来自各地的哲学家都聚集到那里听她的讲座。 在《苏达辞书》( Suda Lexicon)中有一个很不可靠的故事。希帕提亚的一一个学生爱上了她,她就让他看了一块沾着月经血的布,并说道:“这就是你所爱的东西,年轻人,你爱的不是美本身。” 这句话既治愈了年轻追求者的热烈,也强化了柏拉图主义者身处美的单纯表象与美的真实形状之间的特性。 在希帕提亚去往讲堂的路上,她被一帮基督徒流氓从马车中推了出来,拖到了恺撒里昂教堂(ChurchofCaesareum)中。她先是被剥光了衣服,然后被用花盆碎片杀死了。暴徒们用牡蛎贝壳将她的皮剥下来,把尸体切成碎片,在一个叫作基纳隆( Cinaron)的地方将尸块付之一炬。她终年45岁。有一句话被归到了希帕提亚名下:“最恐怖的事情就是把迷信当作真理来教授。” (5)卢克莱修( Lucretius, Titus Carus,活跃于公元前1世纪) “如果死后肉体受破坏或者被掠食的动物咬碎确实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我就不明白为何人们乐意接受放到葬礼柴堆上在熊熊火焰中被火化,或者在冰冷的石板上面,躺在蜂蜜中防腐,憋闷、坚硬而寒冷,或者被大地挤压成扁片儿。” “所以,一种对活着不可遏制的渴求就会使我们总是处于窘迫之中。通过延长寿命,我们不能使我们死后的永恒缩小或减少一点点。无论你为自己的生命增加多少代人的时间,前面等待你的仍然是同样永恒的死亡。” (6)圣托马斯·莫尔( St Thomas More,1477-1535) “记住,如果可能仅仅由你我承受世间全部的痛苦,却能够让我们永远享有所向往的欢乐,这点痛苦就不算什么。因此,我请求你不要忘记那种欢乐,将所有世俗痛苦从心中驱逐。” 在登上行刑台的时候,莫尔对行刑官说道:“你保证我安全上去,至于怎么下来,我自己都安排好了。”作为对传统行刑仪式的显著改变,莫尔蒙住了双眼,平静地等待执行。 被斩首后,莫尔的遗奥布里还讲述了一个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故事,是关于莫尔女儿的。她走在伦敦桥上,看到了父亲的头颅,说道:“但愿我走过的时候上帝会让他落在我脚下。”她的愿望实现了,她的死鬼父亲的头颅掉下来落到了她的脚下——砰的一声!她将头颅保存在香料中,后来埋在了坎特伯雷的圣邓斯坦(StDunstan)教堂里。 (7)马勒伯朗士(Nicolas Malebranche, 1638一1715) 他认为我们能通过神洞悉一切事物,即神是我们得以洞察周遭世界的原因。如果我们只能通过上帝来观察世界,那么我们在世上的行为也必须通过上帝来进行。 巴黎评论家冯特内尔( Fontenelle )满怀感情地谈到了他的死亡: “他极为鄙视的肉体,衰弱到不值一提的地步;但他所喜欢的精神习惯于高高在上,仍保持着理智和健康。他始终用一个旁观者的心态面对自己漫长的临终时日,他的最后一刻便是如此,以至于人们认为他仅仅是在休息。” (8)史密斯夫妇的唯一愿望是希望能有这样一篇墓志铭: “寂寂无名,永恒如一的只是沉默不语; 于此墓中,唯有遗骸灰土,再无他物; 我们诞于何方,生在何处,已不再重要; 谁曾是我们的父母?谁曾将我们孕育? 我们曾在人世,但现已离开; 莫再忆及啊,因你们终将,同我们一样,变成这灰土遗骸。” (9)令人惊叹的是休谟面对死亡时的平静和接受命运时的满足。在亚当·斯密与休谟私人医生的往来信件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词是“高兴”。斯密提到,休谟在离世前几天还在高兴地阅读琉善的《死人对话录》一书。因此,休谟这个无神论者是高高兴兴地面对死亡的,并无半点忧愁。由此,斯密说: “无论是他生前还是身后,我总是这样理解他,也许只有接受了人类意志薄弱的本性,才会距离有智慧和德行的人越来越近。” 1790年7月17日,亚当·斯密同好友一样,平静地离开人世,离世时身边有多位好友的陪伴。 (10)边沁( Jeremy Bentham , 1748- 1832) 在《自我偶像,或死者继续为活人所用》(Autolcon:or,Fartheruses of the dead to the living)一文中,边沁准备了详细的死后遗体处理以及遗体展示的说明。如果宗教礼制将塑像作为一个虔诚的物品,那么边沁的“自我偶像”则体现了一种反宗教的戏谑精神。 “希望人类可以从我的死亡中获得些许利益,迄今为止在活着时我鲜有机会做出贡献。” (11)施蒂纳( Max Stirner, born Johann Kaspar Schmidt, 1806- 1856 ) 在他的的著作《唯一者及其所有物》(The Ego and Its Own, 1845)中,写到 “上帝关心的是神性,人类则关心人性。我关心的既非神性亦非人类,更不是真理、善行、公平、自由等等,我只关心我是谁,这并非普遍性的问题而是独特的,就像我这个人一样独特、唯一。对我来说,没有人比我自己更重要。” 在1856年6月25日,施蒂纳颈部被一只飞虫蛰伤,一个月后死于由此引起的发热。 (12)罗素( Bertrand Russell, 1872- 1970) 我记得我买的第一本精装书就是罗素的《我为什么不是基督徒》( Why I Am Not a Christian, 1957)第一版。在那个格外破旧的蓝色封面上,罗素写了以下文字来响应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 “我相信,我死后将腐烂掉,不会残存任何自我。我已不再年轻,我热爱生活。但我鄙视那种想到湮灭就吓得直哆嗦的人。幸福并不因为有尽头就不是真的幸福,思想与爱也不会因为不能永存而失去价值。” (13)利奥塔( Jean-Frangois Lyolard,1924- 1998) 在《忏悔录》中,圣奥古斯丁写道: “主,我的天父,求你俯听、垂视我、恻然医治我;在你眼中,我成了自己的难题,这正是我的柔弱之处( lan-guor)。” 我带给上帝的难题使我成为自己的难题。利奥塔还精辟地说道: “在希腊语中,“lagaros" ( languid)一词表达了一种微弱的幽默感,也是一种姿势:什么意思呢?就是一种很放松的姿态。这便是我的生活姿态:“distentio”(伸展),随心所欲,四肢伸展。然后不断地变得柔弱,这就是生活的本质。” 对利奥塔来说,体验柔弱感既意味着身体在停止存在时的羸弱之态,也指不断延伸、扩展、延搁的时间。在柔弱状态中,我因为自己生命的延搁而备受困扰,我受到的困扰就是利奥塔所说的“等待”( awaiting) ,“《忏悔录》是在一种等待的暂时性状态中写成的”。 (14)德勒兹( Gilles Deleuze ,1925- 1995 ) 德勒兹作品的核心是一种超越有机体的生命概念。他写道:“消亡的是有机体,不是生命。” 在巴黎长期共事的同事利奥塔,在他跳楼后发给《世界报》(LeMonde)的传真中一语中的: “他太坚强了,无法体验失望和怨恨这类负面情绪。在这个属于虚无主义者的世纪末,他代表了肯定,一直到生病与死亡都是如此。我为何要谈过去的他呢?他过去笑,现在也笑。他就在这儿。他会说,笨蛋,那是你的悲伤。” 我们不能归还我们不想要的自然和文化礼物。我们也不能逃避必死之命运的阴影。但是,我们可以改变接受这些礼物的态度,可以更多地站在洒下阴影的光明中。我打赌,一旦我们开始接受我们的存在极限的事实,我们就能放弃某些对幼稚的全能之主、世俗财产与不切实际的权力的幻想…… 谈论死亡,甚至嘲笑我们的脆弱和必死之命运,人类才能接受造物主赐给的有限生命,而这正是人类获得自由的前提。这种自由并不是一种被动的存在状态或者必然性与受制性的缺失。恰恰相反,它是一种连续不断的行为,要求人们接受必然性,接受我们受制于必死之命运的确然无疑。我知道,这并不轻松。探讨哲学就是学习爱上那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