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隆五十八年的一起呈告说起——《清代社会的贱民等级》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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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五十八年,安徽布政使司盱眙县的一个生员袁焯,向该县县令杨松渠呈告:本县一个叫宋大椿的武童,祖父曾充皂役,按律应当革去他的应试资格。
杨松渠接到首呈后立刻进行了调查,发现宋大椿的父亲在其祖父充役之前,就出继给了别人。杨县令沉吟一番,认为“与例无碍”,还是批准了宋大椿应试。
然而事情报到时任两江总督的书麟处,却起了波折,书麟不仅认为“究属违例”,不同意宋大椿应试,还将此案送礼部咨参,最终经部议后,宋大椿不得应试,杨松渠因为这一失察的违规操作而“降一级调用”,第二年试图捐复时,还被礼部驳饬在案。
杨松渠或许是接受了宋家的贿赂,或许是真的认为无所妨碍,却为此搭上了仕途前程。针对此案,我们可以提出三个问题:
第一,袁焯为什么,以及用什么理由阻止宋大椿应试?
第二,杨松渠凭借什么做出了支持宋大椿的司法解释?
第三,书麟又是依据什么驳回了杨松渠的解释,并使其受到降职惩罚?
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实际上正围绕着经先生这本著作的一个中心,即清代社会的七种等级、其法律地位和身份变化。
首先看第一个问题。衙役,属于上表的贱民·隶卒之列,而《大清律例》规定贱民及其子孙“概不准入考捐监,如有变易姓名蒙混应试报捐者,除斥革外,照违制律杖一百”。(乾隆五十三年定例)
袁焯告发宋大椿,正是根据这一规定,试图阻止一个在他看来是贱民阶层的人上升进入他所在的绅衿阶层。《大清律例》不仅规定贱民及其子孙不能入考捐监,还规定良贱不得通婚,目的就在于固定贱民等级。贱民几乎不可能变为良民,而良民很容易堕为贱民。且贱民的子孙永远只能是贱民,这就是当时人根深蒂固的思想观念。
杨松渠不过是个县令,当然没胆子动摇全社会的共识。他之所以批准宋大椿可以应考,乃基于事实产生的变例:宋大椿的父亲在其祖父充役之前,已经过继给了别人,不在宋家的户口上了。何必还要为血缘父祖的不幸买单?
然而在大清,贱民身份不仅仅是在法理上固化于本人及其子孙,还随着血缘流传。嘉庆元年,江西南昌府进贤县发生过类似案例:生员焦模泰已经出继其叔焦茂发为子,然因其血缘上的生身父亲焦清被召募为典史衙门皂役,同样被生员告发。这个案件在都察院、吏部、内阁转了一圈,上达天听,江西学政邹炳泰最终上奏时以“终系下贱嫡派,未便混行收考”为由,拟将焦模泰“照违制例斥革,杖一百”;连焦茂发也要因“听其继子考试,杖八十”;为焦模泰作保的廪生章应星(清制,童生应试必须请一位廪膳生员作保),虽不知其情,也被“斥革,杖八十”;其学训导、教谕,都因失察收考而“勒令休致”;甚至乎案发在任时的前任江西学政吏部左侍郎沈初,也因失察而降二级调用,罚了三年养廉银,还被全国通报批评。此案的前后经过被该县举贡生员刻于碑石,至今还立在文庙碑廊。(碑文参见段锦良主编《阿庐文物》p74-75)
一个皂役过继掉的儿子试图参加童试,引发的风波险些干倒一个正二品的吏部左侍郎。足见书麟的处理正是政治眼光敏锐的表现,实不可目为小题大做。我们也正从如此严肃的处理方式看到,清朝维护等级制度、良贱之分的决心。由此观之,贱民这一身份好像什么脏东西,沾上便永生摆脱不了,子子孙孙都要受其害。无怪大族望门往往规定族中有人成为贱民者,不得入谱(p49)。经先生称贱民等级是清代等级池沼的沉淀层,可谓一语破的。
然而由此案,又可生发出一个问题:即与奴婢、倡优不同的是,衙役身份并不世袭,他们在应募之前都是良民,一旦被召募即由良入贱,影响后世子孙,而衙门又不可缺衙役,清末法学家沈家本就曾针对这一现象提出质疑:
惟古之隶皆有罪之人,贱之可也。若今之隶,皆良民充当。在官府既不能无此等之人,募以充此役,既任用之而又贱视之,其理安在? (《历代刑法考》)
不过,虽有矛盾之处和种种代价,应募者仍如过江之鲫。究之当然是有利可图,衙役们城狐社鼠,鱼肉细民且屡禁不止的种种行为此处不表。我们由贱民身份角度可以提出的一个猜想是,或许也正是因身份低贱,代价巨大,致使衙役们滥用权力,通过敲诈勒索,上下其手来寻求补偿;而其可带来的巨大利益,又使许多人宁入贱籍也趋之若鹜。谢肇淛《五杂俎》中言:“人虽极善,然一入公门作胥曹,无不改而为恶。”
如果说衙役的怙势作威使其贱民身份存在的问题不那么明显,那么与之身份问题相似的还有仵作和应役官媒。仵作要求的专业知识极难掌握,却因其役贱而被划归贱民之列,稍有专长之人,谁愿终身自弃操此贱业,甚至影响后世子孙?以至于一些州县仵作长期缺额。退一步说,已为仵作者,也容易因身居下流而不自爱,甚至为牟利而颠倒是非。应役官媒也是如此,奸情案必由官媒检验,而身为良民的稳婆一经地方官传令验奸,就要因“迹类仵作”而隶属贱民。对这些现象,清代屡有所议,然而制度矛盾的根源不解决,终究也只能不了了之。
本文之所以拈出隶卒的材料来讨论,也是因为不仅大清没能解决这个问题,经先生在书中,也未能给出一个很好的解释,而是含糊地表示“恐怕只能解释为习惯形成的传统,难以改变”。(p137)
瑕不掩瑜,是书爬梳史料细致,论述有条不紊,以清代律例为本,熔铸多学科知识——经君健先生毕业于北大经济系,毕业后进入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也主要研究经济史。是书问题意识的生发,实际上来源于对经济史一大核心问题“资本主义萌芽”的追问,作者认为问题的核心在于雇佣劳动性质,由此而转向对于等级问题的探讨,成就了这本有开创范式之功的清代等级制度史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