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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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新近再版的《南明史》，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已故老人顾诚晚年的一幅照片，他看起来清瘦矍铄，目光有神。翻开这页照片，就是厚厚的上下两册《南明史》，也是这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心血的结晶。
“几十年来能做出一些成绩，得益于勤奋。”——这是顾诚对自己多少年来学习明清史的总结。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上课和工作，他把所有的业余休息时间都消耗在了图书馆。
“早晨带上稿纸、笔记本和一个馒头蹬车直奔图书馆，中午休息时间吃个馒头，在附近转悠一会儿，继续阅读摘抄史料，直至闭馆才回家。”——这是顾诚在世时的生活常态。
一顿饭只吃个馒头。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要骑自行去图书馆。哪怕要顶风而行，哪怕冻得手指麻木。这样的营养状况和辛苦坚持都被“好书在手，乐在其中”的意外之喜覆盖了。
当我得知他生于1934年，卒于2003年，年仅69岁时，心里充满了惋惜。惋惜他应该在活着时多眷顾一下自己的身体，多增加一些营养摄入；惋惜他走得太早，还有很多明清历史资料等待他挖掘、整理和提炼。
他用毕生的精力致力于明清历史研究，钩沉史料、严密考证，为我们留下了这个历史阶段极为宝贵的资料，《南明史》就是从这些考证资料里提炼出的精华。
读《南明史》更多的感受是史料缀连在一起的真实场景。那些一段一段的史料都是作者“板凳甘坐十年冷”的时光里誊抄在稿纸上、笔记本里，反复核对检查、避免笔误精心保留下来的。有了这些大量的历史史料做基底，历史的观点便自然而然显现出来了。
这种视学术为生命的研史态度、严谨治史的精神让我在捧读《南明史》时肃然升起了敬意。同时也为自己的治学肤浅和学术素养的懒惰深感惭愧。
我大学时代的五年，几乎都是在影视剧和广告片场里度过的，读书很少。到英国读研究生时才意识到了学术研究的重要性。那个阶段我也曾每天带着一杯水和一根法棍在UCL的图书管里一泡一整天。所不同的是，比起顾诚老先生，我吃的是法棍，他吃的是馒头。但那种浸泡在图书馆里的读书快感，我想跟这位老学者是有共同之处的。
顾诚身体旺盛的读书年代，处在“文化大革命”时期。校图书馆和系资料室都封闭不准借阅了。得益于资料室管理员马国靖先生的帮助，顾诚先生才有了继续研读明清史的机会。即使是到南京图书馆查阅有关古籍，也是要托熟人弄到一张介绍信才能进入。
而我所处的年代则知识获取则相对宽容。只要自己愿意，随时可以到地方的图书馆查阅资料。前段时间去杭州出差，为我的小说《富贵险中求》查阅文献，我特意去了一趟杭州孤山的古籍资料馆。资料馆对外开放，完全免费，无人打扰，十分便利。
顾诚先生年轻时不仅查阅资料不方便，保存资料也很难。在他的年代，为了不出“问题”，他只能“静下心来把书籍和抄录的史料检阅一遍”，忍痛割爱地把其中一部分与帝王将相有关的史料卖到废纸收购摊，却“把有关农民起义的史料保存起来，即便有人看到这也是历史上的‘红线’材料”。就是这些保留下来的史料成为了先生探讨明末农民战争的宝贵财富。在此基础上，先生写成并出版了《明末农民战争史》。
2019年末，我从海外回国后，赶上了武汉疫情爆发的严重时期。历史往往惊人地相似，我发现同样的疫情在我国历史上也曾经多次出现。于是一种想表达的冲动激励着我，在2020年2月开始创作自己的第一部历史小说《潜龙在野：北宋末年大瘟疫》。这篇关于瘟疫的13万字的历史小说，从构思到完成只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之所以写这篇小说，初衷非常单纯，我觉得不论古代还是现代，我们一直在重复历史犯下的错误，一直没有以史为鉴。
我这一想法，竟然跟顾诚老先生研究和撰写《南明史》时秉承了相同的目观点：“如果把既成事实都说成是历史的必然，那么，学习和研究历史就没有多大用处。历史科学的万古长青，就是教导后来者借鉴历史上成功的经验，避免重蹈覆辙，使我们的事业做得更顺一些，不要倒行逆施，为中华民族的兴盛做出贡献。”
虽然，我写的历史小说只是在历史大线索的夹缝里构造故事，但是不学习历史也是不敢胡乱下笔的。写完《潜龙在野：北宋末年大瘟疫》之后，我又续写了有关北宋民间商人的另一部小说《富贵险中求》。这两部小说也是在查阅了大量的文献资料和北宋时期的历史学术专著后，才敢进行故事创作的。
正因为如此，才特别能体会和感受到顾诚先生对史料考证的严谨。《南明史》就是先生对南明的考证史，文中的每句话、每个观点都是从他寻到的史料里生长出来的。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历史事件的描述都建立在浩瀚的史料基础之上。考证的广泛，多角度、多层次的印证真的令人叹服和敬佩。真的就是：“文章不写一句空”。
《南明史》讲述了从1644年李自成的大顺军攻克北京到1664年夔东抗清基地被摧毁，历时20年的时间里，全国反清复明的整个过程。20年的时间并不很长，但反清复明牵涉面很广，头绪很多，史料庞杂又缺乏可信文献。顾诚老先生需要去逐一核实，还要做到史料的去伪存真、相互印证，工作量非常之大，真的是很不容易。
清军入关之后，反清的势力除了先后成立的弘光帝、隆武帝、永历帝几个南明朝廷外，还有李自成的大顺军，张献忠的大西军，“海寇”郑成功。这些反清势力既单打独斗同时也互相交织，既互相团结也相互出卖。顾诚老先生按照一对三的方式逐一进行了展开，把占据优势的南明朝廷走向衰败的历史用详实的史料交代得清清楚楚，读来紧张激动，而内心又哀伤遍野。
在小心求证了丰富的南明史料后，顾诚先生竟然有了大胆的假设：如果明朝的势头没有被满洲贵族和变节的汉族军阀官绅所打断，“中国社会将在明代已经取得成就的基础上实现了较快的发展，近三百年来的历史也许是另外一种样子。”
然而历史不能悔棋。翻看这本《南明史》，我又有了塑造人物形象的冲动，比如隆武帝有血性、有政治见识，也关心百姓，颇有中兴之主的气概，却处境困迫，受制于郑芝龙，难以施展抱负；再比如逃亡皇帝永历，胆小怕事却能像兔子一样每每侥幸逃脱；再比如李定国，作为大西军张献忠的义子，能至死拥戴永历帝，绝不降清，气节可嘉。等等。
这本书除了有非常详尽的史料外，还附有读书观感的插图和地图，阅读起来非常方便。是一本值得阅读和留存查阅的好书。
如果将来有机会写一部关于南明的历史小说，顾诚先生的这本《南明史》将会给予年轻作者丰碑式的史料帮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