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神秘的奥秘

前后花了10天读完，有点难啃但还是相当精彩。我们都知道意识是大脑活动产生的，但物质性的神经元活动如何产生精神性的意识，这个“世界之结”（叔本华语）仍是从哲学到科学的终极难题，从笛卡尔的松果体灵魂说，到奎因的自然化认识论，这个问题跨越物与心、主观和客观、本体论和认识论，在此背景下，本书试图给出一个具备科学规范的解释。

作者持有选择主义的基础立场，从意识的特性，即整体性、复杂性和私密性出发，构建了一套神经达尔文主义理论，阐释意识运作的机制，其中最关键的动态核心模型，和科赫的神经元突触集体同步网络、迪昂的全局神经工作空间是类似的，都是一种神经元系统论，其证据是树突、轴突的三维解剖结构，以及神经元群的跨区域集中发放，但埃德尔曼的独创在于摒弃了脑区定位说——意识不能定位到某个或某几个脑区的活动，而是分布在各脑区间，通过一种协同机制形成同步（集中发放），并整合成统一状态，这种机制就是复馈(reentry)——用人话说，就是神经元之间双向连通并不断交换信号。这点可以通过实证检验，比如视觉处理主要在皮层V1-V5区，而对恒河猴的研究表明，其识别面部时活跃的是散布在各区的“面孔小块”（当然，面部识别很可能属于自动过程），也就是说，大脑确实会灵活调用不同区域的神经元群，以实现不同功能。 基于一些脑电波扫描证据，作者把神经元群联络的拓扑结构概括为三种：丘脑-皮层复馈网络（即动态核心）、附器并行链（如海马体存储记忆、基底神经调节）、核团投射的弥散性价值系统（如多巴胺能核，主要释放神经递质以奖惩）。复馈的跨功能区同步发放，形成各种神经回路，对感官信号进行知觉分类，识别出对象和事件，同时与价值分类记忆（好坏利弊）交织，或者说联结(associate)，构建出具有生存意义的当下场景，以此实现一种综合、动态、适应环境的全局协同状态，而通过达马西奥论证的脑身一体化，有机体得以实现某种躯体物理功能，比如觅食，作者把这个过程定义为初级意识。 做个简陋的类比，大雁、或者无人机组成人字队伍飞行，是一种结合当下场景（气流温度）和价值记忆（迁徙或执行任务）的统一行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从雁群/无人机群中涌现出了一个整体“意识”，但大脑的复杂在于，各神经元群的不同复馈，可实时整合出多种不同、特异的功能（一会排人字，一会排一字），这种功能甚至不依赖生理结构的稳定性（无所谓队伍由哪几只大雁/无人机组成），而是可以由所谓的简并实现——不同生理结构输出同样结果，大脑中充满各种代偿机制，以至于很多案例表明，物理上损伤脑区，包括手术切除前额叶、或者切断胼胝体后，患者也能维持一定程度的正常生活。动态核心之动态，就在于不断从无数的功能库中选择出一个全局状态，我们的意识就是一连串这样的核心状态，作者称为从N维神经空间的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但我数学太差，没完全读懂），这就是复杂性/分化性的来源，which 具有深刻的进化意义，因为生命体能调动的功能越多，就越能适应复杂、瞬息万变的外部环境，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外部环境的复杂分化，进化出了适应性的、具有复杂度的大脑。从信息论的角度看，大脑首先是一种模式识别机，不断对外部信息进行分类和连接，以及和内在记忆/经验联结，从而做出更有生存优势的行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是这种模式识别错位输出的生动体现。 在上述论证基础上，作者又解释了无意识对动态核心的影响（输入输出端口理论），也可以说是大脑对外部信号的分层分工处理，动态核心外的脑区虽然不产生意识，但仍在不断接收信号，通过内部端口影响动态核心，甚至触发全局状态——从无意识进入意识，这在一定程度上可解释“鸡尾酒会效应”（嘈杂环境中仍能准确听到自己名字），反之亦然：因为动态核心调用的神经元群是变化的，曾经有意识控制的行为通过训练习得后，也可通过专用回路的“功能性隔离”，成为核心外的无意识自动过程，比如游泳、驾驶，这就是卡尼曼和斯坦诺维奇说的系统2转为系统1。

不难发现，神经达尔文主义暗含了对生命处理信息的另一重视角——选择先于逻辑，因为世界是复杂、动态、情境依赖的，生命体尽管有一些通用原则（生存繁衍），但操作取决于具体信息的context，而非普遍适用的指令，因此，作者有个强推论是大脑绝非图灵机（计算机也无法模拟大脑），因为不精确、无代码、非指令——大脑没有编程好的程序，而是不断选择不同的动态核心与现实交互，也不断被现实反馈，以实现高度灵活、弹性的应用，这或许就是我们说的通用智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会有电车难题这样的思想实验，我们的行为受情境的影响，而非简单的功利计算程序（尽管我们能归纳出功利主义原则），情境与自己的关系、情绪状态都会影响决策，要你在现场扳扳手，和坐在800公里外指挥，就会产生显著的差异。

初级意识大抵如此，对于高级意识，或者对意识的意识，作者认为和语言能力，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符号能力有关，尤其是其中的隐喻式思维，提供了虚构概念的条件，创造自我、过去和未来等概念，从而跳出只关注当下场景的初级意识，发展更高级和精细的感知分类，即感质/主观体验特性(qualia)，这种愈发复杂、精微的感受，和多巴胺能之类的价值系统不断有意识地耦合，产生愈发复杂、精微的情绪和主观体验，并在社会交往和情感关系中深化——高阶的“自我”就这样浮现出来。这让人想到，当我们的多巴胺奖赏回路越来越被算法劫持，我们对“自我”的体验也会越来越社媒化，我们越来越活在对点赞的期许和对恶言的沮丧中，在信息洪流中感到自己对世界的无力——这时的“自己”很大程度上已弥散到网络上，而非熟人社会关系里一个核心角色。 从低级意识到高级意识的这个过程，可以和现象学的意向性和佛学唯识论联系起来看，佛学认为大千世界来自“识”的结果，现象学认为意向性跟对象同时构成认知，用神经生物学的视角看，就是神经元群的系统性交互涌现出了与外部环境区隔的主体，这也不难理解，虽然具体的神经生物学机制有各种理论，但它的关键意义meaning是可领会的，在我看来，就是一种对事物分类和连接的能力（在心理学范畴，还体现为表征、映射和完形Gestalt），正是这种能力，让我们连接不同概念，引发联想，组成叙事，让我们看到白胳膊就想到裸体，听到打雷就以为是天上有人打鼓，让我们在母亲怀里感到被护佑的温暖，在梳毛时八卦隔壁树林的奸情，让我们走遍悲欢离合的人间，也让我们登上月球，感受阴晴圆缺的茫然。苏轼说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维特根斯坦说因果是一种迷信，爱因斯坦说过去未来不过是幻觉，都在我们两眼后的这方寸，世上最独特的虚拟现实机。 值得注意的是，心智、意识、思想，虽然都来自大脑活动，但如同莱考夫《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论证的，促进我们拓展概念的隐喻式思维，仍要基于我们肉身的体验，比如“前后上下”里蕴含空间、方位的身体感觉，另一方面，大脑的可塑性，也来自神经元群通过躯体与外部环境交互后，形成突触的强化或抑制，即学习、训练、记忆的过程，因此，个体的全身心的经验，是意识独特性、丰富性的源泉，这种具身性为个人的主观体验保留了空间，在Second Nature中，埃德尔曼总结为主观性无法还原，投射到宏观历史中，如同伯林说的，个人经验的多元性拥有不可通约的价值。友邻@J.T. 在他对伦理学的思考中，也提到其根基在于个人的主观体验，这些哲学上的“应然”是有科学“实然”为基础的。 说完洞见，也说说问题，本书虽然反功能主义，但作者创造的概念还是基于功能的，比如用功能性聚类来定义整体性，这在解释裂脑人之类案例时有一定作用，但作者“老词新用”的做法，有时也带来理解的障碍，全书重要概念在我看来都可以换种说法（这或许是我过于外行），“复馈”可以说是双向交互，“动态核心”可以说是分布式全局网络，“简并”比较像代偿作用，“价值系统”接近本能倾向，“记忆的现在”类似于为当下建模。这种说法问题并不仅仅在语词上，严格说，动态核心理论说明的是意识得以可能的生物学条件（也是大脑可塑性的条件），它没有真正回答“物质何以转变为精神”——因为这还是个哲学问题，也就是说，需要对概念的辨析，比如物质和精神究竟意味着什么——某种程度上，意识恰恰处在物质和精神的分界点上，就像那个悖论：研究意识的，恰恰就是意识本身。这让对它的解释很难说透——甚至很难用类比，因为很难有什么对象比意识的体验更难普遍化。在很大程度上，以动态核心解释的“意识”着重在注意力(attention)机制，不过不是对外部对象，而是处理内部信号、表征和记忆。

作为一个整体性的解释框架，作者的部分论证比较粗糙，乃至有循环论证嫌疑，比如复杂度既是论证复馈网络的条件，也是其结果。另外，作者虽然触及了信息论的诸多要素，但对复馈网络的想象还是在大脑的范畴内，并没考虑诸如蜂群、森林等同样具有信号交换网络的宏观系统，它们在意识的位阶上处于什么位置，是一个可以扩展的面向，从这点说，作者对生命的定义不像凯文凯利在《失控》那样激进，但这可能也是生物学家的严谨之处。

书里面还提到一点有趣的发现，比如人类处理三个以上对象时会开始出现错误，这让人联想到人类文化中多为二元、三元的象征，我们能快速处理太极阴阳、天使魔鬼、三位一体、三足鼎立，但若是神奇四侠，就开始记不清，需要更多脑力资源。 最后小结下，心智虽然难探寻，但并不神秘，如同光有波粒二象性，意识也同时具有双重特征：物质性（神经元群集中发放）和衍生性（非物质的关系），意识是一种物理过程，服从一切已知的物理规律，但重要的是，这种过程产生了能体验它、使之有意义的主体，which 使得这个规律性的过程，对这个主体而言独一无二、变幻莫测，这就是心智的奥秘，它是时空的客观结晶，却只能在主观中体验。就像普鲁斯特写的：这颗心既是探索者，又是它应该探索的场地。本书中用过三个比喻：弹簧簇团、火焰、四重奏，我想还是音乐最优美，它是空气的振动，却比空气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