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男公关迷思

本书系方钢博士的博士论文与其田野考察笔记连缀而成，对于中国本土男性气质研究与性产业研究填补空白确实助益良多。不过在学术意义之外，对于如我这样一般的女性读者而言，却意外起到了破除多年来围绕男公关的种种迷思的作用。相较于社会中的另一主导性别而言，大多数女性对于异性性工作者的了解多停留在书本、漫画、动画甚至游戏，鲜少有实际接触的经历。本书于我而言，除去了解这一只停留在传说中的行业之外，也让人不由得悲叹一声：可做的梦又少一个。

理论框架

方钢博士的论文从男性气质多样性的理论基础出发，采用社区考察法进行了针对男性性工作者的质性研究。在此前的学者相关研究中，康奈尔的男性气质论地位举足轻重，也由此成为作者批评性接收并建立自身理论框架的基础。

康奈尔的核心论点在于，男性气质可被分类为支配性、从属性、边缘性与共谋性四种类型，并在社会性别秩序的三重关系（经济关系、权力关系、情感关系）中经由实践不断建构。在此基础之上，方钢延续康奈尔对于男性气质的纵向生命史研究（将男公关的生命史主要分为“在老家”、“初到深圳”、“性产业从业”三个阶段），并进一步提出加入横向的情境研究（家庭情境、恋爱情境等）：在生命史的同一阶段的不同情境中、同一情境的不同符号建构中，男性气质的实践可能都是完全不同的。

而在男性气质实践的研究与分析中，方钢打破原有的男性气质可分为四种类型的论点，认为男性气质作为实践的过程应当表现为不同的趋势而非类型，结合中国男性气质的柔性化特点及相关研究，进一步提出男性气质实践的十字轴，并借由这个十字轴（关系轴/个性轴）来描述出男性气质的六种趋势：支配趋势、从属趋势、关系均衡趋势、刚性趋势、柔性趋势与刚柔并济趋势。

在核心理论框架之外，为了更好地分析与研究男性性工作者与男性气质，方钢进一步在纵横两个方向上的情境进一步编码为符号，并借由此来探讨不同符号间的相互建构关系与不同符号如何影响男性性工作者的个人能动性。如老家的地区符号是“传统保守”、深圳的地区符号是“笑贫不笑娼”、同龄伙伴情境符号为“阳刚之气”等；在符号之外，男女间的私人关系与女性气质实践，连带社会性别秩序的三重关系同样对男性气质实践影响良多，并从不同方面进行了探讨。

有待商榷之处

田野时间与样本量

依据方钢博士本文中记述，本书的主要内容依据其2006年4-5月在深圳市的某夜总会进行的社区考察，为期近两个月，此外亦有作者在北京与台北对其他男公关（数量分别在两位至三位）的采访做对比研究。但诸多评论与个人的阅读感受指向的均是：样本量未免有些过少了。

样本量过少体现在书中第一直观感受即是前后内容的不断重复，一是同一材料被多次运用在不同的分析情境之中，虽然不少话语确实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但值得质疑的是，在较短的田野时间与并不算多的田野调查对象口中说出的语句是否真能够支撑起作者的庞大理论架构。我们在注意这些男公关说了什么的时候，仍要保持警惕的是，两个月时间是否真能让他们抛去陈述的假面来面对研究者剖析自己，而这几位被研究者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深圳乃至中国的这一从业群体？（在小姐的相关研究中，许多研究者提到许多小姐面对嫖客时，都有自己的一套陈述逻辑与故事，即使本书创作者与被调查对象同为男性，依然不能摆脱这种研究的困境）而在已说出口并被记录的言语之外，这些男公关尚未说出口的，与未被研究者调查到的其他从业人员，他们未言明的，同样值得我们注意与进一步探析。

第二感受是作为一本书，后半部分的田野考察笔记实在有些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虽然考虑到作者的用意在从生命史角度重新梳理被调查者的叙述，但行文却和博士论文重复太多，考虑到作者所言“为保护被访者隐私，隐去部分内容”，依然让想要更多了解被研究者的读者有些扫兴。而更值得人注意的是，如果这就是作者所能研究、所能展现在书中的大部分内容，那么其论文的大多数叙述都值得被重新思考，在较短的时间与较少的被研究者群体之中，他们无意中说出或未说出的一句话都极有可能极大影响作者的判断与分析。黄盈盈在《 性/别、身体与故事社会学》一书中质疑丁瑜的《她身之欲》“以访谈到的几个小姐生活中不喜欢用“性工作”来批判这个概念（指小姐），是单薄且立不住脚的。”这一观点同样适用于本书，以调查到的几个男性性工作者的言行来支撑或分析任何观点，多少也是有些单薄的。

理论分析的僵化

作者提出康奈尔具有矛盾性的一面，即康奈尔强调男性气质在实践中建构并具有多样性时能看到其后现代主义的一面，但当康奈尔将男性气质分为四种类型时，却又多少展现出了其结构主义的特征。而在此基础上，方刚认为男性气质实践应当是一种变化中的趋势而非静止的类型，这确实是对康奈尔学说的进一步延伸与分析。但一旦理论与文本产生交集，却多少有些让人尴尬地感到另一重的僵化与结构主义的窠臼。

在行文的许多分析之中，常常能看到作者在引述被研究者的言行后附上一句“这可以看出，他正在践行的是xx/xx趋势”，联系到此前作者对于康奈尔的评论，多少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不过忽略学术论文的写作要求与学术规范指责作者显然是有失公允的，只是多少让人有些感慨：知易行难。

破除迷思

如作者所言，任何男人都是在情境和符号中实践男性气质，男性性工作者同样如此。即便是在夜总会及相关情境中，男性性工作者与女客人私人的三重关系在多重时候与社会性别秩序的三重秩序相颠倒，男公关作为男性依然受到普遍的男性气质与中国推崇的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极大影响。作为未在生活中实际接触过男公关的女读者，本书确实帮我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重认了多年来我从书本、漫画里习得的知识，在此分享一二。

男公关亦男人

在登台之前或登台之后，即男公关不必与女性客人同处时，其处于后台的男人一面暴露无遗。在作者的论述中，我们可以想象并描绘这样几个画面：在正式接客前（作者提出的性产业伙伴情境），男公关们坐在一起对女客人评头论足，有人轻蔑地辱骂自己上一次接过的客人如何年老、变态、丑陋，有人炫耀自己的新客人如何年轻、貌美、一选即选中自己；有男公关侃侃而谈，说自己在从事这一行业前，在老家和村里的女孩谈恋爱，一周到一月后即将她们卖去发廊：“进去了再想出来可就难了”，然而如此“阳刚”的他做了各种手术，竟摇身一变从拐卖妇女的黑社会成了男人味十足颇受欢迎的男公关；也有男公关谈及过去黯然神伤，说自己初入社会即和同在一个地方工作的女性总经理助理好上了最终分手，但当最后被问出“可以的话，我想和你结婚”的问题时，他摇摇头：“她大了我九岁，我怎么可能跟她结婚”。

消费男公关的女性，依然难逃父权围困

或许我们内心还有另一些想法，即当他们转到前台时，戴上了男公关的表演假面，是否会让人起码做一晚上的好梦。然而社会中的性别秩序如此牢固，以至于当在夜总会中男女的经济与权力关系完全对调，依然让女客人感受不佳。（远不到与她们性别不同的那些客人在相同情境下的感受）

作为具有服务性质的男公关，一般而言很难拒绝女性客人提出的要求，但在这些男公关的叙述中，他们却也有一些拒绝的时候，而当被问及理由，却多少让人啼笑皆非：怎么能那样，那不是让我当女人了吗？而这些拒绝的时刻或软或硬，有时是女性客人的特殊姿势要求，有时是让其在包间里表演脱衣舞，有时是倒转性别角色让其作为承受的一方或是与同性表演。即使是作为性工作者提供服务，许多男性性工作者依然要以他们心中“男性的方式”来进行。而感受到冒犯甚至有些不满的女性客人却鲜少能直接表达甚至发泄自己的不满。（严谨来说，书中的确有一些相关的例证，但我想对比同情境下的男性，还是要少得多）

书中让人难以忘怀的一个例子，男公关提供服务时，脱口而出一句对女客人的点评“你身材好结识呀”，那客人没法痞子，只是掉了下脸说“小伙子你蛮会说话呀”，男公关旋即意识到他说出了，连忙道歉。值得全部引述的是作者在这里的评论：

“飞飞（男公关）承认「说漏了嘴」，即不小心说出了心中所想却不应该 说的话。「你身材好结实呀」，是对客人传统女性气质的一种贬损，「结实」、「壮实」，这些词汇是用来形容男人的，而用来形 容女人时等于在说她「不像女人。」更重要的是，男人评点女客人的身材，在社会性别秩序三重关系下是合情合理的行为，即在三重关系中占优势地位的男人观看、评论（包括贬损）女人，这是一种支配趋势男性气质实践。但是，在性产业从业情境中，女客人在私人三重关系中占了优势，处于劣势中的男公关完全没有资格像飞飞那样「评点」女客人的外表。”

面对这样的权力位置试探，作为女性客人可以有三种反应：激烈怒斥（一定会成功，但一晚上的心情也会被破坏）；置之不理（不符合其优势的地位）；含蓄不满（间接点出一句：“想想你是在和谁说话”）。

作为二十一世纪第三个十年的女性读者，我们当然知道无论在任何情境下，男性点评女性身材，是既不合情亦不合理的，然而在相似的其他情况下，我们应当选择哪种应对方式才能最大程度保全我们的利益（不仅仅是性别的权益），仍然值得我们进一步的思考与探索，并为我们能拥有更大的选择权力而继续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