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风暴中,指认命运的喉咙
拖拖拉拉了一个月,中途被无数本书插队。 阅读体验和《存在主义咖啡馆》高度相似,一种糅杂着传记和哲学思想的科普性著作,作者写得非常好,酣畅忠实与恰当的跳脱,如何编排好思想和人生,四位哲学家之间的编排,都是苦功夫,作者做得很好。 也正因如此,不愿只把这本书定义为对二十世纪初现代哲学思想的素描,作者简化后的哲思是阅读时蛋糕上的蓝莓,吃下去唇齿留香,无数次激发思考,这固然很重要;但作者无疑不只是有"科普"这个目的,这类著作对哲学家们人生的勾连,才是蓝莓后更洁白的奶油,更多,更重要,亦更珍贵。 哲学家们是翻了多少个泥潭,才能在风暴中指认命运的喉咙。并不是房门一闭,就可以龙场悟道。在1919-1929的时代就更是如此,时代会从所有犄角旮旯的地方渗透进来,桃花源是虚,遁逃是不可能的。四位哲学家都在抵抗,正如海德格尔迷恋木屋的原因:坐在温暖安稳的木屋中却听得到木屋外的狂风,这是哲学家最理想的状态。要不停地抱着书和时代纠缠,在时代的烂泥潭里挣扎翻滚,才有可能写出哲学著作的可能。所以维特根斯坦说,贴近生活,绘制生活的地图是第一步,其次才是思索走出迷宫,不在迷路。
四个作家的这十年,都呈现着诱人思考的轨迹,仿佛单单是这四位,就给出了四张学者或哲学家的脸谱。海德格尔,绝对的呼风唤雨者,木屋里的骑士长,意气风发,思想激进,现代思想的面壁者,却背刺时代,成了纳粹;
卡西尔,在全书压轴的"海德格尔与卡西尔"辩论中疲态尽显,加之书前对他站在游艇顶部大声感叹"时代美满"却浑然忘记或故意忽视底仓艰苦的事迹,我们似乎可以直接把他作为那些老学究的样本,但他在电车上读书和在喜欢的图书馆里兴奋得无所适从的细节,实在是太过迷人,幼稚的老学者,我们又有何资格说他穿着果戈里的外套。全书最后的结语很短,却是对"辩论"后的一个巧妙颠覆。海德格尔大获全胜,却走去了魔鬼身旁;卡西尔输得很狼狈,但最终仍在读书写字,全书对他最后的描写仍是"他最近的著作",恳切和本分至此,夫复何求。他没有成为预言家,但他至少没有选择成为乱扔毒药的女巫,替狼人说话。
本雅明,大约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颠沛流离的一生,百分之八十的生涯都在不幸和慌乱,百分之十是意大利的黄金岁月,剩下的是他有运气但不珍惜,自己毁灭了自己。我很难把"怀才不遇"用在他身上,即便我很想抒发些对他的怜悯,或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加适合。你能看到他是怎样浪费时间和机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兵荒马乱,穷的要命还要继续买书(典藏拍卖那种),有好去处却不断拖拉,拿了钱就马上月光肆意挥霍。之所以有同情,既是可惜他的大脑,本如此精密;另一个就是取镜自照,我没有本雅明的脑,却可能有本雅明的病,所以可能也需要吗啡自杀,也是自己生活的策反者。
最后是维特根斯坦。之前看b站一个up主汤质看本质,说维特根斯坦可能是最适合成为偶像的哲学家之一,记到现在,因为确实如此。他应该也是四位里和时代搏斗得最凶残的一位,他文理双修,从研究飞机引擎跨去做罗素的学生,写出《逻辑哲学论》后决心颠覆自己的人生去探索边界,于是主动请缨去一战前线,在毁灭性的战火中沉沦,战火结束后又去小学当老师,一次一次逼近自己的毁灭边缘,再触底反弹,回到维也纳,涅槃重生。他和自己打得最凶,也和时代打得最凶。
所以到最后,合上这本四百多页的大厚书,有着和读完《存在主义咖啡馆》一样的感伤:哲学似乎抵抗不了什么,该流离的还是流离,该沉沦的还是沉沦。萨特最终也要在战火里死里逃生,波伏娃也要吃有蛆的肉,本雅明也还是要被纳粹驱逐。在书中,维特根斯坦以诗意而精准的量尺解析完整个世界,却依旧深陷在生活的泥潭,感叹"那么正确地看待世界,又能如何呢",这句无疑是对我这种寻求文史哲以抵抗时代和抵抗痛苦的人的一段背刺,斯人如此,更何况我呢。
但这种痛苦很清楚,是我自找的。抱着"除却痛苦"的意识去读,终究是白费功夫,倒比不上发家致富来得安稳和一骑绝尘。哲学,终究不是止痛药,但它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此在的规定性。我们追问自己为何存在,这正是我们存在的方式,我们因此而得以成为此在,即使我们并不知晓答案,这个追问带来的痛苦与焦虑,便是自由最明显的证明。所以,保持无所适从和颠沛流离,那或许是最接近飞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