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油郎独占花魁》秦重形象分析P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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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油郎原名秦重,这个名字是“重情”“情种”的意思。但秦重的性格是复杂而有层次的,不能以重感情一言以弊之。
作者写这篇小说的时候用到两个关键技法,分别是以时间顺序、空间转换来塑造人物性格、推动剧情发展。所以我将从作者着力点出的几个重要时间节点和空间转换上,拆解男主角秦重的内心世界,推理男主角对女主角是否真爱,不排除过度解读的可能性。
一、“时间”凸显个性:主动、现实、周密的男主角
秦重不是一个没心机的滥好人,相反很有成算。
我们看原文这样几个段落——
首先,是他与养父一户人周旋的前瞻性: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馀。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两个裡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裡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若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朱十老叹口气道:“我……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连不上,繇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
这一段讲男主角和家里的养父朱十老、伙计邢权、侍女兰花之间发生了几段曲折故事,能看出秦重身上很多特质。
首先是与兰花周旋。那兰花“龌龊丑陋”,却将一家三个男丁钩了个遍,左右逢源,手段非凡,只在17岁血气方刚的秦重这里碰壁。说明秦重这个人不轻狂,很爱惜羽毛,也明白自己不喜欢什么,是一个有初步自我意识的人。
和伙计邢权之间,对方数次夺权加害,男主角都预判了对方的预判,离开朱宅前便想着两重生意,大脑有自主思考的能力。从秦重的权宜之计和最终退让可以看出,这孩子能屈能伸,不介意委曲求全,徐徐图之。而后面被驱逐自立门户,未必让他多么痛苦或者没有选择:从结果上来说,正面碰不过便索性切割,不必在一个屋檐下相看两厌,正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和养父朱十老之间的心理博弈更加精彩。作者用许多时间节点描绘二人相处经过,譬如十老和干儿子生活四年,和伙计只认识一年,伙计居然可以很轻易地离间二人,为什么呢?朱十老驱逐男主角时讲的话用词很重,“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连不上”,是从本质上为男主角定性了,以至于男主角“料他不肯收留”,没怎么挣扎就走了。但朱十老说这话难道是无端而发的吗?哪怕有拈酸吃醋成分,男主角在所有人心中信誉度都很高,为什么唯独在养父那里靠不住?朱十老在过去四年里,为什么形成了男主角捂不热的印象?事实上,男主角明知道自己走了之后朱十老瘫痪在床,被那两个恶人窥伺凶多吉少,但他除了提出一计之外,就没再做什么努力了。如果换一个热血少年来,事关自己和养父两个人的身家性命,怎么也该挺身而出保护亲人,可是男主角一推算出胜算不大,就不愿枉做恶人,选择自我保全。明明什么都知道,也不把话跟父亲挑明了说,莫名地有些散漫,这还真就不是父子应有的相处之道,或者说,不够积极。所以朱十老说儿子捂不热,应当是在以往四年里已经理解了男主角这些能力很强但是缺乏意愿的性格特质。
从这一段能看出,秦重的本性中,其实有比较安于孤独、享受寂寞的一面,他不喜欢的,会隔绝在外,不挽留他的,他也不十分强求。虽然能力很强,但对外在的世界本质上没有很牵挂,从养父的视角来看这个养子,难免有点心深似海、阴晴不定之感。所以比起相对容易摆布的伙计,朱十老还是选择优先处理掉难以控制的养子。
养父的扫地出门,原本可能对一个没有社会根脚的年轻人的名声造成毁灭性打击,但联系下文可看出,这件事居然完全没有伤害到秦重的声誉,反而让他得到了广泛的社会同情,为他的道德纯洁性增添了砝码,是怎么做到的?临走的那天,秦重“拜了四拜,大哭而别”,绝妙。这两个动作做得很高调,很可能有不少街坊邻居听去了,以至于有后面认识的人都觉得他可怜、为他抱不平,他去进货的价格都比别人便宜。这里也可侧面看出他小小年纪在此地经营四年对人心的高度掌控力,一个孤儿的人望,胜过了家里另外三人相加之和,他以往处事得有多周全呢。
第二段,是他自立门户之后,表现出来的对生活的细致规划、高度掌控力,以及做生意的好天分。
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镇儿镇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够本钱,做甚麽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热间。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著父亲,思想:“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
朱十老家是位于临安城清波门外,出门后秦重搬家到了众安桥下,可以看宋朝临安地图。
可以看到两地之间差不多是这么个路线,步行51分钟,约3.2公里,在宋朝算是一个如无大事请勿打扰、如果老死也能往来的距离,这便是秦重与干爹的心理界限。
秦重人品怎么样,肯定是好孩子。他有条不紊细细密密过生活是一层好,精打细算但在干爹家四年里没存钱是另一层好。
秦重的亲爹这个时候是在上天竺出家,位置大致在今天西湖街道敬老院旁边,距离秦重家9公里,超出方便步行的范围,在古代基本等同于下落不明。寻找生父这个行为,是秦重作为一个失去故乡、失去父母、失去姓氏的人,试图找回身份认同和自身心理锚点的努力。但是毫无线索,很快失败,无根浮萍在封建父权社会想要自我重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作者塑造卖油郎形象,当然有拿他来教读者做人的意思,但是从现代人视角出发,能看到一些比较微妙的地方。比如下面这三段:
那油坊裡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淨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
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傢伙,搬回十老家裡。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馀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著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
他确实对人很好,但有时候其实是慷他人之慨。
比如说第一段油价便宜,这个事儿的根源是他一离开家,油坊里就同情他,那为什么全城人都知道他们家伙计那些破事儿?到底是哪家媒体在帮他打舆论战?油铺子的人都知道的真相和幕后黑手,朱十老到底知不知道?秦重本人到底在这个传言发酵过程中起到了什么推动作用?而且他低价卖油,真的不是仗着自己身世可怜扰乱市场吗?
再比如第二段,当舆论风向劝他回家时,他特别从善如流。之前他离家时就跪拜大哭,这次回家也当着左邻右舍的面父子抱头痛哭,干爹死了又捶胸大恸“使得邻里皆称厚德”,这种颇为高调的行事风格,到底有没有表演成分?如果说没有,那作者为什么前后多次花笔墨强调邻里旁观视角的存在,值得玩味。
第三段,他给店铺找伙计,相中一对老夫妻,对人家挺不错,换来人家死心塌地的帮忙。以上种种,让人感觉他每次付出的回报率都特别高,而且力气全都花在了刀刃上,面子里子全都得了。正因为他所做事情太合情理也收获了太多利益,反倒让人看不出彼时彼刻他把真实的自我放在哪里。
如果要从小说中寻找秦重真实的自我,或者说,寻找他失控的、失神的、付出回报不成比例的时刻,那是从他陷入爱河开始。即使成熟如秦重,面对初恋也惶惶然不知所措,被打回17岁年轻人的原型。
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频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甚麽人家。方正疑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秦重方才知觉,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甚麽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甚麽人?”……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怏怏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下。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甚麽人家?”……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
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麽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虾蟆想著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哪裡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馀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裡,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著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著美人,哪裡睡得著。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王妈妈家去。
这里描写秦重被摄魂夺魄,流连张望不去,心中反复疑问盘算。他回去路上喝闷酒,面对酒保的搭话答非所问,大失态。到家后他第一次意识到少了花魁的睡铺没意思,晚饭也不吃,牵肠挂肚地失眠,种种反应,十分可爱。
值得注意的是,在男主角见到花魁之前,小说已经给写了9000字,只有一次秦重的心理描写,用来解释他为什么改名的事。但陷入爱河之后,这里秦重先冥思苦想美人的跟脚,又在心里反复衡量自己和对方的可能性,作者竟一口气写了16次秦重的心理活动,可以说这个角色之前活跃的只有四肢与头脑,直到这时,他的心才活了起来。
我们来着重梳理一下他酒后的“心理建设”过程:
在这一天里,秦重萌生了对美的向往,被唤醒了被尊重和被承认的需要,还萌生了一种借助对象以检验个人潜力的深层愿望,这让该名小市民不再甘心一直充当“秦卖油”那种符号性角色,开始积极寻求自我实现。这是他自我觉醒的高光时刻,他承受着这种巨大而陌生的情感波澜冲刷,摇摇欲坠魂不守舍,以至于偏离了自己人生的轨道。但他很快就欣然接纳并拥抱了新的追求,甚至行动力超强地当夜便做好计划,心智远非常人所能及。
最珍贵的是,在他各种各样的想法中,一次也没有试图通过恶意揣测贬低抹黑对方形象来弥补双方的阶级差距。反过来,他大方承认要不是对方职业有遗憾,根本轮不到自己,用这种方式认同了对方。虽然是小人物,但不卑琐。
后面还有很多恋爱故事的甜甜桥段。男主角毅力非凡,只用一年多就攒够钱了。他为了让那个重要时刻完美无缺,他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只可惜见面当晚,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花魁,并没有与秦重对等的心境,直接醉倒,浪费了那些心意。
天亮后美娘断片儿了,秦重也没有主动去提自己具体都做了什么。他唯恐别人看到自己从花魁房里出来跌了对方身价,趁早离开了。
在二人相处的前后过程里,秦重讲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全都很动人。其中有一句我觉得还蛮沉重的是他说:“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他昨晚真的开心吗?达成最初的想象了吗?没有遗憾了吗?他说这句话,就是已经把自己所有的渴望和不稳重都交代到这里了,往后余生就只作为卖油郎,怀抱这一夜的回忆活下去。
二、 “空间”暗示的真情:超现实空间赠予的英雄梦想
是找个懵懂善良的好人接盘难,还是让一个心机boy义无反顾珍爱你更难?可能是后者。“一见钟情”“迷恋美女”这种事发生在没有社会经验的普通书生比如李甲或许宣身上很正常,但秦重思想成熟,处理人际关系很老道,内心的防线也很高。他本应有足够的智慧来应对自己的春心萌动,即使一时为美色所诱,产生迷恋,也不应该付出太多沉没成本。十两银子睡一夜美女这种大冒险,不但完全超出他的生活经济舒适区,而且超越了阶级,超越了社会集体意识。那卖油郎到底是哪来的那么强的心理驱动力,非要离经叛道,搞这一出平凡人生的英雄梦想呢?
从小说技法上来说,是几个“超现实空间”加持在他身上的结果。
来看卖油郎最初爱上花魁的场景: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馀。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子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裡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裡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频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
作者仔仔细细地描绘了那个具有命运感的日子。那一天,秦重刚从寺庙里出来。桃红柳绿游人作伴踏青好热闹,但热闹是湖对岸的,秦重只能遥望。没有人在意秦重也是适龄的少年,春光好像一视同仁,但又将他排除在外。
就在此刻,男主一转头看见花魁,被命运当头劈中。像歌里所唱:“我们只是打了个照面,这颗心就稀巴烂。”
在这部小说中,每一次秦重从寺庙里出来,转头就会见到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寺庙是一种非现实世俗的特殊空间,它暗示着不可违抗的命运、或曰“神明的拨弄”。他从庙里出来,然后花魁的美貌就在他身上显现出了巨大的支配性威力。这种冥冥之中不可违抗的、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力量,已接近超现实,仿佛具有某种神性。
从此之后,卖油郎过上了另一种生活:
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裡,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
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
这一年多来,每到去寺庙做生意的日子,就是秦重期望见到花魁的日子。作者为什么把去寺庙送油和见女主的可能性联系在一起?因为“见花魁”对他来说约等于“朝圣”。花魁的形象被蒙上这一层宗教色彩后,也与其妓女身份的情欲气息起了一个对冲作用,空色相抵,不垢不净,变得纯粹。
这一年多的时间的朝圣过程,也是秦重自我驯化的过程。一是空间角度,去钱塘门这边做生意要付出很多额外劳动,是一种非日常行为。可以看一下地图:
从众安桥,出钱塘门,到昭庆寺,再到昭庆寺右边面朝西湖的人家,以现代杭州步行距离来推算,大致右侧这两幅图加在一起的路线,每日往返超过4公里。宋朝男子平均身高165cm,身高X0.415=雄性无负重步距。可算出卖油郎每次去花魁那边做生意都差不多要负重走七八千步,这对一个古代人来说很多了,他为花魁挨的累不比那帮磕长头求佛的少。正是秦重为他的玫瑰所付出的那些努力,使得玫瑰的意义非同一般。
第二个秦重自我驯化的行为是在时间角度。他给他的朝圣的日子制定了一个规律的时间表。就像作者说的,“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见面时间越临近,他就会越感觉到期待的焦灼,他会提前准备好自己的情绪,准备好满足,也同时准备好失落。
所以“一年有余”在这里不光是一个时间单位,更是秦重初恋那件小事的主要组成部分。这400天时间空间累加起来层层絮在他心头,他用过多少层思想来装点这个理想,这里面有多少的心酸和甜蜜,难以计量。
从寺庙空间与神性这个超现实的角度来解读,后续发展都还蛮黑色幽默的。
比如当卖油郎换上新衣服也学会了嫖客的斯文嘴脸之后,他觉得“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为什么呢?难道和尚们都很三八吗?因为他此刻做好的一切准备,目的是即将要摘下高岭之花,一亲菩萨的芳泽,属于渎神行为,所以不能给和尚发现。
再比如到了妓院,花魁没在家,四妈说女主角有个长嫖,拉她去灵隐寺赌棋。所以男主可以借着侍奉昭庆寺而见女神,别人也可以拉女施主去灵隐寺玩耍,这尊大菩萨原来坐的不止一座庙,她普度各路有钱有权的众生,真是很辛辣。
等秦重终于一亲芳泽的那晚,有一个很醒目的整点报时,叫“昭庆寺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突出一个不可原谅。都超过神仙的门禁时间了,真的很过分!
秦重和花魁分别后一年,花魁受人侮辱遗弃路边,秦重刚好经过搭救,奇迹般的重逢让二人再续前缘。这第二次奇迹发生的时候,卖油郎是从哪里来呢?是坟地。
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
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比起寺庙,坟墓的超现实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更加神秘主义的场景。而且去为干爹扫墓,这当然也是一种慈善行为,好人立刻就有现世好报,回来的路上就能偶遇女神,这必然是一种小说写作的刻意。
来看看秦重这一次在花魁面前的表现:
感同身受、心疼流泪、劈开贴身汗巾,裹脚,拭泪,挽头发,耐心安慰,送轿子,这一套组合拳行云流水,王者操作五连绝世。但真正职业巅峰的是秦重的意识。就,他的行为中当然饱含着一个男人对一位美女的怜惜,是怜香惜玉的极致,可是他没有试图从美女身上撷取任何东西。在这种肉体相亲无法形容的暧昧性感氛围里,男主角作为一个天降救世主,他可以有很多选择,但他做到了完全的“无我”。
将自我“去中心化”,正是“卖油郎”形象的核心魅力所在。这个时候救助者的无我和禁欲是非常重要的——女生一定能体会:花魁刚刚经历了杀猪一般的鸡飞狗跳,此刻已经敞开了所有隐私,她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安全感、优越感以及对自己性魅力的信心全部瓦解。但凡她遇到的下一个人稍微有一点点自我意识或者目的性,都会让女生感觉被侵犯。而秦重用信徒一般的虔诚、笃定和安详,为花魁带来了从地狱到天堂的巅峰体验,不仅为她找回秩序,也重建了她女性的自尊和对男性剩余的信心。他保护的是美娘的脚吗?保护的是古往今来所有的少女幻想。
后面两个人重温旧梦,这次终于痛痛快快搞到了最后。“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男主角已经很有没有这么不稳重的样子了,上次这样还是初见美娘的时候,一些只对老婆卸下防备的男人。
第三个超现实空间,回到了寺庙:
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捨合殿油烛一套,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淨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非复幼时面目,秦公哪裡认得他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著这两隻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朱重听得问声,带著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麽?莫非也是汴梁人麽?”秦公道:“正是。
秦重与花魁婚后,事业爱情双丰收,为了答谢神明厚爱,便给一系列寺庙捐香油。在上天竺,他又获得了命运的第三笔馈赠,就是找回亲生父亲。寻父也是秦重的人生根本诉求之一。从此之后,他的人生圆满无缺。
到这里,可以解答前位同学提过的那三个问题了:
首先,“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这也能称得上是真爱吗?
对于一个没有家庭后盾、社会根脚、教育背景的人来说,秦重很早就认清了自己的社会阶层已经固化了,所以他一直以来做出的所有选择都相对保守和本分,不会费力去树什么目标或理想,一共就惦记过一件找亲爹的事儿,一周左右也就基本放下了。如果用现代人的需求层次理论来阐述的话,秦重原本只有基本生理需求,花魁为他带来的是更高层次心理需求的觉醒。这种心情不管你怎么定义,退一万步,都超脱了色欲级别。
反过来说,正因为秦重对花魁的肉体没有很深的欲求,才使得他对花魁的意义超过了性吸引层面。男女推拉、皮肉生意的王者花魁在这个人面前不再熟练,于是“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而不是以性欲满足为终极目的,交尾成功了就大结局。
第二,男女主角分别后一年没有任何联系,而后来秦重也相过亲。被一度放低过的,还是真爱吗?
要知道,我们读者上帝视角知道王子和公主最后会大团圆结局,但是对秦重来说,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指望过最终能占有她。这俩人后续还能发展,是作者的仁慈与小说的浪漫。
在秦重原本的预计里,他始终以为这件事情是以一夜春宵为句号的,不会再有下文了。所以说我们不要觉得这个故事就是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那不是秦重原本的期望。对他来说,当自己梦想成真的那一刻,就是恋情完结、美梦醒来、人生回到原本轨道上的一刻,也是和自己的欲望之火永别、生命之光熄灭的一刻。那一夜过后,他就必须回去过自己的人生了。我们必须明白到这一点,才能理解那一晚他选择什么都不做地照顾她,到底具有怎样的分量。
第三,当花魁向秦重求婚后,秦重提出了几点困难,看上去似乎显得态度不够果决,好像不想和她在一起的样子。这种一头热的也算真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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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著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振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路:“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云雨已罢,花魁突然说我要嫁你。秦重的三句疑问,实则非问不可,因为语境是他们刚运动完。大家都知道,事前的花言巧语不可尽信,事后的山盟海誓也做不了真。尤其这还是在青楼,睡完了就要嫁,实属赶客行为,你们花魁圈子就这么做生意吗。何况他们之前已经整整一年没见,今天秦重还刚救过花魁性命,吊桥效应都还没消退,恩人滤镜很重,不是定终身的时候。美娘求婚的这个时机选得非常不好,语气措辞也寻死觅活,不像很庄重的托付,实在是有点略嫌轻浮。秦重一开始笑道“赴汤蹈火”,明显还在事后的氛围里,直到花魁后面谈到钱了,才明白她是认真的。正因为秦重对待花魁是庄严且尊重的,所以更不希望为未来埋下隐患,所以这时候不能煽风点火顺水推舟借坡下驴,而是必须泼一泼冷水,现实问题非问不可,后续俩人一直唠到天亮,也是必须有那么多事要厘清。
最后,小生意人想要和花魁娘子修成正果,还有其他许多必要补充条件,少了哪条都会喜剧变惨剧。
1、家长阶级缺位:
男主角必须不受父权压制,而同时又能独立谋生。
因为妓女毕竟是贱籍,任何人迎娶青楼女子过门都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从社会学角度来说,贵族子弟和青楼名妓之间是存在单方面经济依附关系的,这种权利结构注定了娼妓职业天然与真爱不能兼容。在整个社会道德观念和意识形态还被男性主宰的历史阶段,社会、家族、伦理以及男子“二三其德”的品性,都在排除妓女进入人伦系统。要不是男方亲生父亲出家,养父将他逐出家门后面又病死,他自己也没什么同龄伙伴或靠谱长辈,想迎娶一个花魁做正妻,真的是压力很大。
2、男主角不能欺负女主,恶势力必须帮忙:
女主角若不受辱,可能也会选择一个看上去好拿捏的李甲类男性托付从良。冯梦龙形容李甲也用过“忠厚志诚”,形容秦重也用过“志诚君子”,有什么区别?区别就是杜十娘在李甲面前从未失态过,而王美娘在秦重面前一直在失态,这种失态反倒验证了谁是真的“志诚”。
恶与善相加,是成就圆满爱情的必要条件。
3、秦重素质太高,无师自通地超越了阶级
卖油郎独占花魁会成为美谈的底层逻辑,是因为比起妓女,听众朋友们实则更加瞧不起卖油郎,他比妓女还低贱。我们了解世界的方式,决定了这一生将会如何度过。这样一位贫贱交加的社会底层小人物,他周围的世界应该是非常残酷和不堪的,他本人也应当没有那么多余地来包容体贴他人。那么究竟是他的人生经历中的哪个部分,教会了他周全做人和善于帮衬?除了DNA决定、作者强行安排之外,也可能是他早逝的母亲在他童年时期的言传身教。否则他无师自通地尊重和体贴一位风尘女子,绝对是一种超现实。
4、不可追问未来。
小说大团圆结局的时候,他们人生的进度还没有走完1/3。秦重始终与莘瑶琴的精神世界并不匹配,而莘瑶琴也终将有年老色衰的一天。何况,战乱结束了吗?他们未来真的能走得很好、很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