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的社会基础
流氓集团
史上夺帝位者不外两种人,一是杨坚、李渊等豪族。二是刘邦、朱重八等流氓。此盖豪族有所凭借,便于取得权力,流氓无所顾忌,勇于冒险。
豪族所凭者土地。但是四民之中,农民最苦。豪族则乘农民的穷苦,兼并土地。豪族多出身于官僚,依政治上的权力,以武断于乡曲。
春秋时代已有“子驷为田洫,司氏、堵氏、侯氏、子师氏皆丧田焉,故五(?)族聚群不逞之人……以作乱……杀子驷(当国)、子国(司马)、子耳(司空),劫郑伯以如北宫”之事。降至秦代,商鞅变法,“除井田,民得卖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汉兴,循而未改,西汉初虽徙郡国豪杰以实园陵,然而强宗大族的势力并不少衰。到东汉,“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三国时代,北方则“大族田地有余,而小民无立锥之地”。南方豪族亦“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此种兼并经南北朝而至隋唐,虽然北朝及隋唐均施行公田之制,然田之分配并不平均,而豪族且有封固山泽之事。
这种豪族不必自己耕耘,可将土地借给佃农,按时收租,遨游都市,上结官府,下交游士。一旦天下有变,他们常筑坞以自卫。而有野心者则可率其部曲,做争夺帝位的豪举。
流氓呢?流氓无公权,经济上只有破坏作用,无建设作用。
流氓不曾劳动,也不想劳动,社会并不依靠他们而存在,他们却要依靠社会讨生活。他们完全是一种过剩人口,纵令他们全部灭亡,也不妨害社会的存在,反而他们的灭亡却可使社会的秩序因之安定。他们的地位既然如斯,何以他们竟有势力?
主要是中国农业甚见幼稚。小地耕种令技术不易改良。其结果,农民没有储蓄,再生产只能在同一规模上不断反复。然地力有限,收获递减,生产力如斯低落,而又加之以水旱之灾、赋税之重,百姓遂“弃田流徙为闲民”。闲民增加,贫穷已经成为普遍的现象。
贫穷的普遍化暗示社会将乱。
王莽时“四方皆以饥寒穷愁,起为盗贼,稍稍群聚,常思岁熟,得归乡里,众虽数万,不敢略有城邑,转掠求食,自阕而已”。晋惠帝时“频岁大饥,百姓乃流移就谷”,“至于永嘉,丧乱弥甚,人多饥乏,更相鬻卖,奔迸流移,不可胜数”,终而引起流民作乱之事。隋炀帝时,“百姓困穷,财力俱竭,安居则不胜冻馁,死期交急,剽掠则犹得延生,于是始相聚为群盗”。唐僖宗时,“天下盗贼蜂起,皆出于饥寒”。至宋,税重役繁,百姓多弃田不耕,“民罕上著”。而花石纲又复扰民,“方腊因民不忍,阴聚贫乏游手之徒,起为乱,破六州五十二县,戕平民二百万”。
因贫穷而乱的,多由流氓发动。他们没有“身家性命”,而生活又不安定,生的快乐既未尝过,死的苦痛也不恐怖。他们最肯冒险,由九死一生之中,突然地置身于云霄之上。他们个人虽然没有势力,而成群结队之后,就可以横行江湖。绅士怕他们捣乱,农民怕他们鱼肉,他们在社会上,乃是化外之民,隐然成为一个势力。
西汉的绿林赤眉,东汉的黄巾,晋代的许多流寇,隋的窦建德、刘黑闼,唐的王仙芝、黄巢,宋的方腊、宋江,元的刘福通、徐寿辉,明的李自成、张献忠,都使肉食者疲于奔命,朝祚因之断绝,甚者且把整个国家送给异族。
梁山泊所代表的是什么?不消说,它的构成分子,以流氓为主。
最初投到梁山泊的是晁盖等七人,晁盖虽是山东济州郓城县的富户,但他不喜欢结交文人,“专爱结识天下好汉”(《水浒传》第十三回),其下有吴用为不第秀才,公孙胜为云游道人,刘唐漂泊江湖,没有一定职业,三阮打鱼为生,并做私商勾当,白胜则为闲汉。梁山泊的好汉大率出身于流氓,没有正当的职业,或在山林“剪径”,或在湖里“揩油”,我们虽佩服他们的义气,而对于他们“逼上梁山”的环境,也该予以相当的同情,但不宜因佩服与同情,而讳言他们的出身。
经济生活
“有福同享,有苦同受”,是他们的口号,“大秤分鱼肉,小秤分珠宝”,是他们的生活。由这口号与生活观之,可知梁山泊集团只是帮会,而非政党。帮会依义气而结合,政党依主义而团结。在帮会,既已加入,就不许中途脱离;中途脱离,视为不义之事。
帮会的组织以下层为基础。多无产业,经济方面,常接近于康缪。不过他们的康缪不是生产上的康缪,而是消费上的康缪。然而他们不是生产者,他们的货财从什么地方得到呢?
这乃是用“血”来略掠别人的生活品,以供主人之用。但是他们的生活既然不依靠他们自己的生产,所以“仗义疏财”及“劫富济贫”遂成为他们的最高道德。即通过劫掠富人的货财,把各种消费品另行分配。
这种“劫富济贫”的观念,不但流氓视为最高道德,就是普通人也视为合于天理。然而这种消费品又不是个人所能消费得完,所以把它分散给大家同用,不但不会减少社会的生产力,反而可以促进货财的流通。古人以仗义疏财为最高道德,用此以结交朋友,用此以增加权力,其原因实在于此。
伦理观念
绅士土豪的道德是“忠”“孝”二字。
流氓呢?流氓生在穷人家里,未尝受过祖宗的余荫,对于家庭,没有爱情。反之,他们讨柴、捞鱼、卖油条的时候,为了预防野兽及歹人来袭,则常结伴同行。这个时候,朋友是他们寂寞的安慰者,又是他们生命的扶助者。到了他们长大,流浪江湖,朋友的重要更见增加。他们看重朋友,以义气为最高道德,实是环境使然。朋友愈多,则他们的义气范围愈广。
流氓阶级的道德是“义”字,而发扬光大之后,则成为“仁”。
梁山泊是流氓所组织的团体,所以他们重义而不重孝。孝子王进不上梁山,而最初出现于《水浒传》的好汉便是气死母亲的史进(《水浒传》第一回)。宋江虽有孝义黑三郎的绰号(《水浒传》第十七回),但若研究其生平行为,尚不能称为养志。其他的人更谈不到什么“孝”字。李逵虽然动于孝思,回家取娘,然而半路就送给老虎充饥(《水浒传》第四十二回)。这个事情可谓世上最悲惨的事,然而李逵回山,诉说杀虎一事,宋江竟然大笑,众好汉也没有安慰的话(《水浒传》第四十三回)。假使李逵所取的非其母,而是其友,则难保梁山泊诸好汉不责李逵谋事不慎。重友而不重亲,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道德,乃是因为他们的伦理观念与绅士的伦理观念不同。
然而他们却极重视义气。鲁智深在菜园舞起铁禅杖,因为林冲一声喝彩,即认为知己(《水浒传》第六回)。后来,林冲受了高太尉陷害,刺配沧州,鲁智深便一路跟去,暗中保护,走到野猪林之时,董超、薛霸将林冲缚在树上,举起水火棍,望林冲脑袋劈了下去,而树后忽然飞来了铁禅杖,救林冲于将死,鲁智深又直送林冲到沧州(《水浒传》第八回)。这种义气还可以说是林冲是他的知己。“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只唯下层阶级方能做得出来。杨雄吃酒半醉,途中为张保等抢去财物,石秀挑着一担柴来,路见不平,便放下了担,一拳一个,都打得东倒西歪,杨雄方才脱身,而与石秀结拜为兄弟(《水浒传》第四十三回)。此种路见不平,奋不顾身,恐非士大夫能够做到。他如武松为施恩而打蒋门神,施恩亦三人死囚牢去看武松,这都是出于“义”字。吾人以“义”为下层阶级的伦理观念,并不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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