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拉夫·斯特普尔顿传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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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根据《造星主》译者序节选和改写)
宝树
《造星主》(StarMaker)是英国科幻作家和思想家奥拉夫·斯特普尔顿的代表作,出版于1937年。这是一部形式和内容都极为奇特的作品,作者在自序中称“如果用小说的标准来判断,它是相当的糟糕。事实上,它也根本不是小说”。这个说法无疑过于谦卑,但这部作品的确可谓远离一般小说的类型:故事线极为单薄,几乎没有人物可言,整章整章恣意狂野的想象和描绘,间杂着对社会与人性的大段讽喻与政论,最后是不知为狂想抑或是哲学论文的晦涩描写。
然而这样一部古怪的作品,却一出版就受到了知识界的瞩目,得到了维吉尼亚·伍尔夫、罗素和博尔赫斯等文化巨擘的称许。在科幻领域更是高山仰止,著名科幻作家布莱恩·奥尔迪斯(BrianAldiss)称其为“远远高翔于科幻小说的标准之上”、“科幻小说伟大的灰色圣典”,科幻史家亚当·罗伯茨(AdamRoberts)也以一种超越研究者客观冷静的热情赞美,称之为“即使以最溢美、最高级的词汇来形容也还嫌不够的一部小说”,“一部史无前例也无法超越的卓绝之作”。
但《造星主》命途也是大起大落,虽然出版时得到广泛赞誉,但又相对被遗忘了很长时间,直到二十世纪最后几十年才重新被“发现”,成为公认的一代经典。而因种种原因,八十余年后的今天,中国读者与相关学界对斯特普尔顿及《造星主》仍较为生疏,许多资深科幻迷几乎未曾听过斯特普尔顿的名字,《造星主》也从未在华语世界中正式出版。因此当此中文版面世之际,对于本书作者的生平及创作情况,译者撰文稍作介绍,以供读者参考。
一.家庭背景与早年生活
威廉·奥拉夫·斯特普尔顿(William OlafStapledon, 1886-1950)出生于英格兰一个古老的地方望族,其世系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到了十九世纪,他的家族主要从事海运业,家境仍然比较优渥。说起来,他能够呱呱坠地,和中国还有一点难以形容的渊源:鸦片战争时期(克劳斯利所撰的传记中说是第一次鸦片战争,从时间点看第二次鸦片战争比较合理,疑因作者不熟悉中国史致误),两个英国海运商人,一位姓斯特普尔顿,一位姓米勒,一起负责对华运兵事宜,因而相识并成为世交。到了1878年,有一次老斯特普尔顿的儿子威廉拜访这位米勒世伯,结识了他的女儿艾米琳·米勒(EmmelineMiller)。艾米琳是一名具有宗教虔敬和喜爱思考社会问题的知识女性,师从英伦文艺思想界名流约翰·拉斯金,比威廉大八岁,但威廉对她一见钟情。因年龄差距等问题,二人的感情进展不无磕绊,到了1884年才总算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们的独子威廉·奥拉夫·斯特普尔顿于1886年5月10日生于英国柴郡的沃勒西镇(Wallasey,Cheshire),毗邻大港利物浦。艾米琳怀孕时,正在读卡莱尔的《古代挪威诸王传》,等儿子出生后,便以挪威人常用的“奥拉夫”作为中名,后来为了避免和父亲的名字混淆,这个孩子一直被叫成奥拉夫,正式的名字“威廉”反而不用,以至于很多人误以为他是北欧人。
奥拉夫的父亲威廉很小就子继父业,成了海运商人,没有机会受高等教育,但他酷爱读书,尤其关注科学新知,颇具“理工男”的气质,在奥拉夫小时候就孜孜不倦地对他进行科学启蒙。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奥拉夫五岁以前,一家人主要住在埃及苏伊士运河河口的塞德港。在人生的最早期,两件事深刻影响了他的一生,一是父亲教他用天文望远镜观看星空,引起了他对于天文学和宇宙星辰的浓厚兴趣,并保持终身;二是当时家里养了一条㹴犬,幼年奥拉夫不懂得人和动物的区别,把狗狗当成和自己一样的同伴,自然就觉得不同的生命形式同样都具有聪明智慧。塞德港处于东西方交通枢要,苏伊士运河上千帆竞航,街上可以看到各色人种往来,也培养了他的世界主义精神。这些都在他后来的作品中留下了深刻印记。
因为不适应埃及的生活和健康原因,1891年,艾米琳带奥拉夫回到英国,和威廉长期两地分居,奥拉夫也就成为二人唯一的孩子。奥拉夫一直思念着远在埃及、难得回国的父亲。和父亲的书信交流成为他童年和少年时的一大寄托。1901年,威廉回到英国定居,一家团圆,但第二年,奥拉夫又奉母命进入阿伯茨霍尔摩学校(AbbotsholmeSchool)寄宿读书,这是按照她导师拉斯金的理念建立的一所实验性学校,重视自由思考和手工实践,对奥拉夫的影响也很深。
1905年,奥拉夫被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BalliolCollege)录取,主修近现代历史。在牛津时,奥拉夫深受他的一位老师,左翼历史学家亚瑟·利奥奈尔·史密斯(ArthurLionelSmith)教授的影响。史密斯教授主张社会改革和关注底层民众,创办了一个旨在帮助当地穷人孩子的社团。牛津大部分学生对此反应冷淡,但奥拉夫积极投身其中,做了不少工作。对于底层人民的同情和对现实社会问题的关心成为奥拉夫终身的志业。另一方面,他读书广博,思想也天马行空,现存最早的几篇文章就是牛津时期的,一篇是讨论对人进行基因改造的可能性,二是论证圣女贞德听到上帝召唤背后的心理动因。这些文字视角奇特,已略展露出科学、幻想与哲思结合的怪才,但并不符合学院派路数。奥拉夫最终以二等生毕业。
二、上下求索二十年
1909年,奥拉夫大学毕业,进入曼彻斯特一所文法学校教书,但他很不擅长管教儿童,工作并不顺心。奥拉夫毕竟家里有矿,就辞职回利物浦进父亲的航运公司工作,当上了账房先生。虽然收入不错,有父亲的荫庇,升迁应该也不是问题,但他也不喜欢厌恶单调的记账工作,屡屡出错,心情也比较苦闷。
此时,英国工人运动正风起云涌,奥拉夫早有对社会事务的关心,在生活中也感受到了尖锐的阶级矛盾,更通过广泛的阅读接受了左翼思想,他在业余时间加入了工人教育协会(Workers Educational Association),为工人们传授知识文化,竟感到如鱼得水。1913年,奥拉夫不顾家人反对毅然辞职,专职在工人教育协会担任讲师,虽然薪水缩减了不少,但他颇为适合这项工作,充满干劲。他也走访了许多工人家庭,了解了不少下层民众的疾苦。奥拉夫一直以来对文学很感兴趣,此时将对社会的关注投在文学追求上,写了许多自由体诗歌。在父亲的资助下,他在1914年出版了自己第一本书,一部薄薄的《当代诗篇》(Latter-dayPsalms)。不过奥拉夫的诗才只能说是平平无奇,这部诗集并没有引起文学界的任何反响。
同一时期,奥拉夫的感情生活有了重大的突破。他有一个表妹艾格尼斯·泽娜·米勒(AgnesZenaMiller),比他小八岁,住在澳大利亚的悉尼,过几年回英国探一次亲。一次次的相聚,让奥拉夫渐渐喜欢上了这个恬美文静、颇具艺术造诣的小表妹。1913-1914年间,刚满二十岁的艾格尼斯在英国和欧洲游历,奥拉夫也常常陪同在侧,二人情好日密。终有一日,奥拉夫向艾格尼斯表白,但艾格尼斯有些不知所措,并没有接受。
奥拉夫深感郁闷,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艾格尼斯被迫中断旅行,返回澳洲。二人更是远隔重洋。但战乱与别离却让艾格尼斯卡看清楚了自己的感情归属。1915年,艾格尼斯接受了奥拉夫的求婚,但因为战争影响,二人只能远隔重洋鸿雁传书,几乎每天都要写一封信。
奥拉夫鸳盟虽订,但眼前的大战却提出了更严峻的考验。他的许多同学和友人都已入伍参战,作为和平主义者,奥拉夫反对战争,不愿拿起武器去欧洲参与杀戮;但他也并非贪图后方的安逸,更不愿被人看成是懦夫,而希望在战乱中做些什么。最后他选择加入了贵格会建立的友人救护车队 (Friends’ Ambulance Unit),这是一个旨在救死扶伤的和平组织,负责在战场上运送和救治受伤的士兵与平民,虽然不需要拿起武器,但危险程度比起军人来不遑多让。奥拉夫奔赴法国和比利时前线,穿梭枪林弹雨中,同事中 有数人牺牲,但他有惊无险,还获得了法国政府颁发的十字勋章,以表彰其勇敢。
按说,这些光辉事迹可以跟人吹一辈子,但据奥拉夫的子女回忆,父亲从来没有跟他们提过一战时的经历。这种沉默耐人寻味。奥拉夫很可能是得了战争创伤综合征,战场的血腥与残酷一直萦绕在他的内心,折磨着他的梦魂。这些体验虽未对人言,但投射到了他的几部代表作里,在《造星主》中就不难看到一战留下的阴影,“另一个地球”上的大战就是一战的折射,其中提到的毒气战是奥拉夫在法国和比利时亲自经历过的。
对奥拉夫来说,更为精神性的冲击是看到各国数以百万计的年轻人,其中包括许多他的同学和朋友因为莫名的国族仇杀而陨落沙场,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一战并不像二战一样,是正邪比较分明的战争,因此也格外令人迷惘。上亿人的死难仅仅是偶然意外吗?还是被某种无法避免的力量所推动?如果有神的话,为什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如果没有,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这种灵魂中的伤痛之问,一直回荡在《造星主》的宇宙中。
战后,奥拉夫回到英国,搬到利物浦边上的西科尔比小镇居住,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他重返工人教育协会当教师,1919年,阔别五年的未婚妻艾格尼斯前来英国和他完婚,新婚燕尔,感情十分甜蜜。翌年,艾格尼斯生下了一个女儿,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娇妻爱儿,一家其乐融融。
但是在内心深处,奥拉夫又遇到了更深的危机。他曾经梦想战后世界会变得更好,并寄望于十月革命和国际联盟的成立。然而战后世界却更加混乱:苏俄被各国敌视干涉,其他各国也都乱局频仍,政客各怀私心,所谓国联一盘散沙。《巴黎和约》对德国掠夺过甚,埋下了下一场战争的种子……他工作的工人教育协会,理想宗旨是让工人受到高雅文化的熏陶,但莎士比亚改善不了工人的贫苦处境,奥拉夫越来越怀疑,这种教育真的能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吗?
在迷惘与苦闷中,奥拉夫三十多岁时又回到了学校。从1921年开始,他在利物浦大学哲学系读了在职博士,一边继续在工人教育协会工作养家,一边深入研究哲学和心理学。博士期间,奥拉夫和一个中国留学生张国杰(音译)很谈得来,对东方文化也产生了敬意。所以在后来的《最后和最初的人》中,中国以世界古老智慧的守护者形象出现,成为未来世界的领导者之一,并与美国所代表的资本力量对峙。在《造星主》中,也可以看到若干东方哲学影响的踪迹,比如共生种族的阴阳调和,比如树人的沉冥之思等等,这些大为丰富了奥拉夫作品的精神内涵。
1925年,奥拉夫获得博士学位,但利物浦毕竟不比牛津剑桥,他的年纪也不占优势,想在大学申请教职,却屡屡碰壁。有个别偏远的学校发来邀请,但拖家带口也实在不便,只有窝在利物浦大学给导师当助教。奥拉夫寄希望于靠自己的学术专著打出一片天下。1929年,基于他博士论文的专著《现代伦理学理论》在梅休因(Methuen)出版社出版。奥拉夫在书中试图将心理学、生物学等现代科学的发展成果引入伦理学,提出新的理论,令学者颇有耳目一新之感,不过成也萧何败萧何,奥拉夫走的并非正统的哲学分析路数,杂糅过甚,引不起太多重视。虽然受到一些好评,但一本影响有限的专著,几篇二三流期刊的论文,并没有让他在哲学界打开局面。时至今日,哲学史上也很难找到斯特普尔顿之名。
二十年代,奥拉夫也在继续战前的文学探索,他写了不少诗歌,投去各文学刊物。虽然在地方刊物上屡有发表,也受到个别文坛大腕的器重,但和他的学术生涯类似,始终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在哲学和文学上发展受限,一方面是因为奥拉夫僻处外省,又拙于社交,打不进相关的核心文化圈;另一方面,他的禀赋偏奇,也的确不易适应这些领域的新进展。比如哲学中的分析主义和诗歌中的现代派运动等,都是他难以追赶的潮流。而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思辩精神,却难以找到落脚点。所以到了四十多岁,奥拉夫还只是无名之辈,眼看人生大概也就如此而已了。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奥拉夫忽然找到了,或者说创造了自己真正的发展方向,创造力猛然间如山洪迸发。
三.走上人生巅峰
至少从一战时期开始,奥拉夫就想写一本书,融合宗教、科学、哲学等诸多领域的思考,来探讨人类历史和现实中的重大问题。据救护车队的同事回忆,他在战火纷飞的间隙,还经常在小本子上涂涂写写。只是他一直没有找到表达自己思想的途径,奥拉夫酷爱但丁,最初想写一部《神曲》式的长诗来表达,后来又想写一部学术论著,都没有成功,只留下一些晦涩难懂的废稿。
1928年夏(一说1926年),奥拉夫和艾格尼斯在威尔士的一处海岬度假,当他登上一座山头、回望山下时,看到海边水中的一些礁石上有许多海豹栖息,远远看去,动作有些像是畸形的人。忽然间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奥拉夫灵感乍现:在山顶俯视山下,犹如回顾人类发展的历史,站在制高点才能看得分明。奥拉夫想到,可以写一部从遥远未来回望人类发展历程的作品,其中将演变出千奇百怪的人类,就像远处的那些“海豹人”一样奇特。
奥拉夫花了一年左右时间,完成了这本书,题为《最后和最初的人》(Last and First Men),以二十亿年后“最后的人”回顾历史的形式,讲述人类未来千变万化、但终归毁灭的发展历程,于1930年在梅休因出版。这部作品出版之后,很快以其新颖性引起了社会各界的注意,著名文学批评家普利斯特利(J.B.Priestley)和班内特(ArnoldBennett)都赞誉有加,未来的首相丘吉尔也十分称道。更有许多小读者一拿起来就放不下,一口气读完,其中就包括若干年后的科幻大师、当时才十几岁的学童阿瑟·克拉克(ArthurC.Clarke),克拉克多年后甚至还记得当时图书馆里这本书所放的位置,是斯特普尔顿让他走进了科幻的殿堂。
这部作品的成功,用好评如潮都不足以形容,确切地说,大部分读者感到的是从未有过的震撼。既从未有过这样的形式,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内容。吸引读者去看的,首先大概是关于未来几百年政治与社会发展的预测,但他们很快发现,这部书时空跨度的宏伟远超过之前的一切科学预测和科幻小说,而人类在太阳系各个星球上演变出十几个人种和许多种社会形式的细节,不仅想象丰富瑰丽,而且综合运用了天文学、地理学、化学、生物学、心理学、哲学、历史学等许多学科的知识,就当时的认识来看,新颖奇妙而不失真实,令人读后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构。
引起轰动之后,许多读者不免都拿奥拉夫和当时的科幻巨擘H.G.威尔斯相提并论,甚至有人说奥拉夫的想象力要胜过威尔斯。这部分是因为《最后和最初的人》中专门有两章讲述对火星人的想象和火星人入侵地球的情节,似乎是有挑战威尔斯经典名著的意思。书中的火星人是细微病毒状生物组成的云团,奇诡怪诞之处,的确颇胜过《世界之战》中操纵三足机器的小怪物。当然,奥拉夫并非狂妄之辈,他很明白自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除去《世界之战》外,《最后和最初的人》在灵感上也受到威尔斯《世界史纲》的巨大影响。他给威尔斯写了一封极恭谨客气的信,表达仰慕之情。威尔斯刚读过此书,也极为看重,立刻热情地回信,两位科幻作家自此订交,书信不绝达十年之久。威尔斯甚至一度将奥拉夫视为自己的衣钵传人。但奥拉夫为人很有主见,不愿处处附和威尔斯的观点,对威尔斯的新作也常在赞美之余给出直言批评,威尔斯也不喜欢被小辈如此顶撞,最终因见解不合,二人渐行渐远,四十年代以后没有再联系。
奥拉夫一举成名后,受邀到各地演讲,还上了BBC,在公众眼中几乎成为未来的代言人,奥拉夫也开始宣传自己理念中的理想社会。利物浦大学本来根本没考虑聘请这位自己的博士,此时看奥拉夫炙手可热,又打算给他终身教职,这本来是奥拉夫一直渴望的,但他此时已经拟了许多创作计划,感觉两头无法兼顾,为了专心创作,还是谢绝了,从此放弃了学院生涯,走上职业作家的道路。
奥拉夫的第二部幻想作品,是《最后和最初的人》的续篇,这也是出版社的建议。但是二十亿年的历史都讲完了,还怎么写呢?奥拉夫还是想出了一个主意,这部出版于1933年的小说题为《最后的人在伦敦》(TheLastMan inLondon),沿用了前作的设定,是讲一个二十亿年后的未来人附身在当代一个男人保罗(原型就是奥拉夫自己)身上,用未来的眼光去看当代社会。但这部作品并不如前作成功。大概《最后和最初的人》的读者想要看到的是未来世界的震撼奇观,也期待续作中提供更多惊奇,结果大部分内容只是当代一个知识分子的生活经历,不免失望。
奥拉夫的下一部科幻作品是1935年的《怪杰约翰》(OddJohn),讲述一个智力超常的天才少年约翰和同伴们在一座岛屿上创造了一个理想的乌托邦,但最后被人类联合的力量所绞杀。这部作品要成功得多。后世的许多名作,如西奥多·斯特金的《超人类》(More thanHuman)和阿瑟·克拉克的《童年的终结》(Childhood’s End),都受到《怪杰约翰》的深刻影响。它也被视为“超人”科幻小说的鼻祖。
奥拉夫的第四部科幻作品是《造星主》,出版于1937年。书中说,在一天夜里,“我”感到心中“苦闷”,登上家附近的一座小山散心。“我”仰观宇宙,思索生命与宇宙的奥秘,竟被不可思议的精神力量推动,飞升到太空之间。从此,作为没有身体的心灵,“我”遍游银河,观亿万种族的兴衰,看宇宙星河的生灭,经历了无尽洪荒岁月,直到最后朝见宇宙的的创造者“造星主”本主,才发现了宇宙中最神秘也最恐怖的真相……
可以说,奥拉夫一战期间梦想的那部囊括宇宙、生命和一切的作品,与其说是《最后和最初的人》,不如说是《造星主》。二者在最初的设想中或许也是一体的,《造星主》和《最后和最初的人》在同一个世界观下,而《最后和最初的人》只是《造星主》所叙述的宇宙史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部分。
但《造星主》是奥拉夫写作最为艰难的一部作品,从1933年写到1937年,中间数易其稿。这既有内容和思考本身的艰深,也有家庭变迁的影响。奥拉夫的父母此时先后去世,自然是极大的伤痛,可能也酿就了小说开篇的“苦闷”。而其中也牵涉到当时动荡的世界局势,随着法西斯主义在意大利、德国和西班牙先后上台,世界再一次被大战的阴云笼罩。奥拉夫并非在书斋中不问世事,此时也积极参与了很多社会政治活动,并投入一些论战,耽误了创作。但也正因为如此,令《造星主》中的思考在对宇宙星河的玄思中,融合了时代的残酷与血腥,起到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小说并没有写成对现实的某种简单化影射,但对现实苦难的追问,令宇宙的宏大与壮美找到了一个黑暗沉重的支点。
《造星主》于1937年6月出版后,受到了知识界的几乎一致好评。《泰晤士报》预言,它必将成为这一时代的经典。著名文学家维吉尼亚·伍尔夫予以盛赞,说是自己一直想写却写不出来的作品。大哲学家伯特兰·罗素——此前在哲学界对奥拉夫从未有过注意——也十分赞许其中宗教观念的通达高明。当然也有反对的声音,信仰虔诚的C.S.刘易斯就抨击《造星主》表达了“邪恶”的宇宙观,并随即撰写了著名的“空间”三部曲弘扬基督教精神——其实,这也表明了《造星主》的思想冲击力。
但另一方面,《造星主》的销量却至多只能说是平平。首印2500册售罄,后面也小规模加印几次,但终奥拉夫有生之年,也没有超过5000册。这种口碑和销量的反差十分耐人寻味。笔者以为,原因首先是时机问题,世界大战在即,国际局势瞬息万变,小说出版后不到一个月,日本即发起侵华战争,年底,德意日通过《反共产国际协定》确立三国轴心,这种局势下,一般读者恐怕没有闲情逸致关注关于宇宙遥远未来的奇想。当年,《最后和最初的人》通过对近未来的详细预测吸引了大量读者,但在《造星主》的千亿年宇宙史中,却几乎没有人类的故事,正如世界文明史不会包括非洲丛林某个角落里一窝蚂蚁的历史。
另一方面,这部书不仅远离通常小说的故事套路,而且许多概念和理论都过于超前,科学上,涉及从宇宙大爆炸到时空曲率等当时一般读者毫无所知的奇异新知,哲学上,它吸纳和融合了斯宾诺莎、柏格森和怀特海等人的形而上学观念,甚至有很多神学的思考,虽然能为知识分子所激赏,但一般读者却是望而生畏的。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奥拉夫没有市场号召力。《造星主》之后,奥拉夫在1939年又出版了一部通俗哲学读物《哲学与生活》(Philosophy andLiving)。这本书完全没引起评论界的注意,但在读者中倒是很受欢迎,几年内卖出了将近十万册,甚至一度超过了《最后和最初的人》。
四.赢得生前身后名
1939年,二战全面爆发。奥拉夫放弃了长期的和平主义思想,主张对纳粹德国予以坚决还击。他参加了当地防范德军轰炸的守夜工作,还想报名参加民兵组织,不过因为已经年过五旬而被谢绝。虽然战事紧张,伦敦等地连连遭遇轰炸,但西科尔比地方僻远,未直接被波及,奥拉夫的处境还算安全,有条件继续埋头著书。但他在战争中也义务担任教师,在军军队中为士兵主讲文化课程。战时条件艰苦,士兵们士气低落,觉得朝不保夕也无心学习,奥拉夫设法说服他们,要明白为什么而战,作战与牺牲才有意义。他认为,战争既是磨难,也是契机,也许他所追求的理想社会,会在这场战争中孕育出来。
二战期间,奥拉夫出版了三部幻想作品:1941年的《黑暗与光》(Darkness and theLight),这是一部较早涉及平行宇宙概念的作品,在小说中,世界的未来分成了两个,一个纳粹统治的黑暗未来,一个东方思想拯救世界的光明的未来,但结果却是黑暗的未来消灭了光明的未来。1944年的《老人在新世界》(Old man in a newWorld),讲述二十世纪末,一位老人游历已建成的乌托邦的故事。
而最具长久价值的一部小说,是同样出版于1944年的《天狼星》(Sirius),这是奥拉夫作品中情节和人物最强、最为“小说”的一部。故事讲述一条小狗“天狼星”经过智力提升,具有人类级别的智商,在人类社会中的种种经历和思想。这部作品的灵感来源之一,正是上面说到的奥拉夫幼年时在埃及养的㹴犬,他让自己幼年的伙伴在小说中复活了。但这部作品远不是一个孩子的童话,而具有令人争议的先锋性——他描绘了天狼星和一个人类女孩之间跨物种的禁忌之恋,因此长期合作的梅休因出版社也不敢出版,退了稿。奥拉夫加以删改后,才在其他社出版。但后来,在科幻文学史上,《天狼星》和《最后和最初的人》《怪杰约翰》《造星主》并列,被认为是奥拉夫的四大杰作之一。
二战结束后,世界方百废待兴,未来冷战的序幕又徐徐拉开。尤其是美国在广岛长崎投下的原子弹,宣告了一个人类具备自我毁灭能力的时代到来。奥拉夫因为《最后和最初的人》及《造星主》中都预言过恐怖的原子武器而又被报章提起,但对他来说却无丝毫得意。他预期原子弹的性能还将大为提升,很快就能够毁灭地球,并且各大阵营都会拥有,因此更加忧心未来。战后几年,奥拉夫的生活重点逐渐转向社会活动,他和一些知识分子一起,奔走于东西方两大阵营之间,在各国举行会议和演讲,宣传和平理念,希望能够为挽救人类的未来尽一份力。当然,并没有多少实际作用。
这一时期,奥拉夫主要的作品包括1946年的《死亡进入生命》(Deathinto Life),讲述二战期间一个士兵死后,精神进入某种宇宙的心灵感应的故事;1947年的《火焰》(TheFlames),设想一种热核反应中生存的火蝾螈生物(曾在《造星主》中出场)在核武器时代来到地球;以及1950年的《分裂之人》(AManDivided),在书中一个人分成两个,追寻不同人生,反映出此时奥拉夫在写作与社会活动之间的摇摆。这些作品成就不能和上述四部杰作相比。另外,在三四十年代,奥拉夫还写了多部政论和哲学书籍,在此不必多作介绍。不过其中的主题大都和建立乌托邦或理想社会息息相关,这也是《造星主》中最为关注的核心问题之一。
奥拉夫留下的笔记表明,他还有很多创作计划,不过他没有更多的机会了。1950年9月6日,奥拉夫在和家人共进晚餐后,突发心脏病,极其意外地猝死于卡尔迪山的居所,终年64岁。
虽然在三十年代奥拉夫曾名噪英伦,其代表作也得许多文学名流较高评价。但因为剑走偏锋,无法纳入主流文学的评价体系,加上大战对文学活动的摧残,渐渐远离了文学圈。科幻方面,奥拉夫虽然和威尔斯有过密切交往,对早期科幻作品也颇多涉猎,但和同期美国“黄金时代”的科幻作家群互不了解,据考证也没有读过美国科幻杂志。总体上,他未进入当时美国科幻圈的视野,而后者才是未来数十年世界科幻发展的重心。因此去世后,并没有太多人记得他。作品也一度绝版。
不过,奥拉夫直接影响了下一代的英国科幻作家,如阿瑟·克拉克和布莱恩·奥尔迪斯都是读着他的作品长大的忠实追随者——1948年,已经三十出头的克拉克担任英国行星宇航协会主席,邀请过童年偶像前去进行演讲,两代科幻大师有过珍贵的一面之缘。克拉克成名后,也在许多场合提到过奥拉夫对他的影响,奥尔迪斯也是在二战期间接触到奥拉夫的作品,是他去世后最热心的门徒之一,直接促成了他一系列作品的再版。另外,美国作家詹姆斯·布利什(JamesBlish)也受到奥拉夫的深刻影响。当然,还有科学家,比如弗里曼·戴森就是读了他的《造星主》才提出了大名鼎鼎的戴森球,其实基本设想在《造星主》中已经相当清楚了。
奥拉夫去世十余年后,随着科幻文学的蓬勃发展,其作品逐渐再版,受到越来越多关注,也有多语译本,他那丰富瑰丽的想象和深邃凝重的思考在新一代读者的脑海中复生,影响了下几代人。如斯蒂芬·巴克斯特(StephenBaxter)和布鲁斯·斯特灵(Bruce Sterling)等一些七八十年代之后登场的科幻作家,作品中也明显打上了奥拉夫的精神印记。至于普遍和间接的影响,就更不可胜计了。《科幻百科全书》中指出,奥拉夫“提供了很多原创的和开拓性的思想,为平行世界、外星殖民、宇宙学、赛博格、群体意识、永生、怪兽、变异和时间旅行等许多主题做出了贡献……直接和间接影响了许多现在已经渗透到整个科幻类型的概念的发展,这种影响可能仅次于H.G.威尔斯”。这一评价的分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