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陳鴻森:《漢唐經學研究》後記
《漢唐經學研究》是我出版的第二本學術論著。年過七十以後,把歷年發表的論文,次第整理出版,主要是紀念當年推薦我入史語所的幾位前輩,陳槃先生、王叔岷先生、張以仁先生、李孝定先生和我大學時代的業師楊承祖先生,期無負於當年諸老引薦我入所的一番苦心,可惜幾位先生皆已先後作古,不及見矣。 這本論文集收録了十二文,包括我大學時代撰寫的第一篇學術論文《〈孟子〉“百畝之糞”“糞其田而不足”解》(1981);[1] 入所三年後,我在《史語所集刊》發表的第一篇論作《〈子夏易傳〉考辨》(1985),以及晚近寫的《〈論語〉“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解》(2018)、《“高宗諒陰”考》(2019)兩文,前後撰寫時間相距長達四十年,這本論文集可説是我學術生涯的一個縮影。勞勞數十年,終歲勤動,可存者僅此,疏懶亦甚矣。惟多數論文,當日忍飢伏案,爬羅剔抉,意有所會,快然忘倦,其情狀今仍歷歷在目。投老之年,遭此大疫流行,杜門兀坐,昏眼對此昔年舊稿,真有蜉蝣塵世之感。 日本詩人吉野弘(1926-2014)有一首名詩: 《I was born》 ✦ 確實 那是我剛開始學習英語不久的時候。 有個夏天傍晚 和父親一起在寺院境内走着 像從藍色夕靄深處浮現一般 有個白皙女子 向這邊走來,懨懨地 慢慢地。 女子似乎懷有身孕。雖然顧慮着身邊的父親 我眼睛仍直盯着女子腹部不離。由她腹部聯想到 頭朝下的胎兒 柔軟的蠕動 不久之後 他即將出生於世 這不可思議的事,使我感動不已。 女子行經而過。 少年的心思極易飛躍。那時 我忽然領會了爲什麽“出生”這事 的確是“被動”的。 我興奮的向父親説: “果然是I was born,是被動式啊。正確的説,人是被生出來的,並非由於自己的意志。” 那時刻 聽到兒子這話 父親該有多驚訝呀 看在父親眼裏,我的表情是否只是一派天真?畢竟要弄清這些 我還太小了,對我而言 這只不過是文法上單純的發現而已。 父親默默走了幾步之後,意外的説道: “有一種叫蜉蝣的蟲 據説生下兩三天後就死了 那麽 牠們究竟爲了什麽出生於世呢 有陣子這事常讓我縈念在心。” 我看着父親,他繼續説着: “我曾向友人談過這事,之後有一天,他説 這就是雌蜉蝣 讓你用顯微鏡瞧瞧。據他説明 蜉蝣的嘴已完全退化不適合攝食。 即使把胃剖開 裏面也只是空氣而已。我一看,確如他所言,但 牠腹中却塞滿了纍纍的卵 一直堆積到細弱的胸口 看起來 宛如瞬息萬變反覆不斷的生與死的悲哀 一直湧至牠咽喉。那是寂寞的 光的粒子啊。 我回頭問友人‘是卵?’ 他點頭稱是。‘真悲情啊!’ 這事不久,你母親生下你之後就死了。” 父親後來還説了什麽 已經記不得了 唯獨有種近似痛楚的悲切 烙印在我腦海裏 ──鬱積在 纖弱的母親胸口 使她透不過氣的 我那白色的肉體── (陳鴻森譯) ✦ ✦ 熒熒孤燈,日復一日,相證惟蒲團。古典學者的生涯,竟似蜉蝣,“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退化的感受力,已不適合現代品味,空乏其身,體内纍纍堆積的卵,爲的只是斯學的傳衍而已,“那是寂寞的 光的粒子啊”。 我的學術生涯有些偶然。一九八一年秋冬間,業師張以仁先生把我兩篇習作《〈孟子〉“百畝之糞”‧〈論語〉“五穀不分”會解》《〈論語〉子罕章訓解檢討》小文,送請槃庵先生和叔岷師看,兩老識我於酸鹹之外,竟荷謬賞,推薦我到史語所從學。那時我遊學東京,正在猶豫究竟要從事文學創作,抑或學習現代文學理論,還是古典經籍研究,或者學劍不成,回台另謀生計。那年十二月,我的人事案經所務會議投票通過。翌年四月,我從東京返台,進入史語所,從諸先生後。當時第一組爲文籍考訂組,大部分渡海來台的前輩學者多還健在,古典研究還算是史語所的正統學問,但不過幾年間,老先生漸次凋零,史語所學風丕變,我見證了渡海一輩學者傳承的民國學風的式微淪替,我成了史語所舊學傳統最後一個殘壘,自愧“學雖勤而不由其統”,大木爲杗,細木爲桷,我所習的那些訓詁校勘瑣屑小技,僅能藏拙,然素性“道方而事實”,則終不能改。 古學不切時務,自昔已然。[2] 文史研究的意義,除了傳衍斯文不墜的目的外,我想最重要的還是,從研究過程中培養出閲世的能力和歷史洞識。我的研究很隨興,没有什麽宏大的研究意圖,也無意著書立説。我只想具體解决一些千百年來,學術史上積疑莫釋的問題;或就閲讀所及,訂補前學未逮之處而已。 我喜歡研究的探索過程,“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我喜歡探尋未知之境和享受跋涉的過程,已探索過的景致,大略“心知其意”之後,下面的研究便覺意興索然。性厭詭隨,大概所論多異時俗,早年論文發表不易,所以多數的研究,寫成初稿之後,即放置抽屜,日後遇到某些機緣,才取出認真修訂,因之書室儘是一些半成品。我在新北市汐止山區緑野山坡有個美麗的家,寬敞的書房,豐富的藏書。二〇〇〇後,家中迭遭白蟻侵害,慘不忍睹。二〇〇三年秋,南下養疴,在高雄中山大學講授清代學術史,身邊僅帶少量教課、研究須用的書籍。二〇〇五年夏回台北任職,即僦居在外,租一工作室,生活、讀書其中,没再回過緑野山坡的家,因此爾後的研究多偏向清代學術。租處屢遷,每次倉卒搬移,書稿猥雜,多無覓處,寧可另選擇新的研究課題,坐是所學博而寡要。 這本《漢唐經學研究》,出版社數度邀稿,但皆中途而廢,主要還是覺得内容過於寒儉。此次承童嶺兄盛意,屢促結集出版。早年寫有《〈論語〉“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解》《“高宗諒陰”考》兩文,舊稿遍尋不得,只好重寫,故排版及半,又復遷延兩年。兩文論旨皆同,只是老來諸法皆空,寫得較爲隨意耳。另有《漢代的師法與家法》《子夏傳經説的衍成》兩稿,亦早年治經心得,異時得暇,當重新寫出。 一顆樹只有久經烈日風霜,才會有虬勁卓立之姿。一輩子抗風而行,閲世難復陳。這些偶然留下的雪泥印爪,都是一些抵抗流俗,寂寞的光的粒子。我不善治生,幸内人支持門户,使我能無後顧之憂。感謝童嶺兄的邀稿,促成此書出版;興無兄署檢並惠撰序文,俾得稍飾簡陋,感紉無涯。感謝許佩鈴、張釗兩君代爲編製引書目録。感謝中西書局李碧妍博士對本書的辛勞付出。感謝我心中記念的一些名字。四年前,我右手掌生腱鞘巨細胞瘤,經手術切除,始知這手寫字太多而過勞,辛苦的雙手啊。末了,謹將此書獻於父母靈右。
二〇二一年八月七日
注释:
[1] 此文原題《〈孟子〉“百畝之糞”‧〈論語〉“五穀不分”會解》,刊於《書目季刊》15卷第3期(1981年);少作枝蔓,2013年曾芟其冗蕪,改題今名,仍存其青澀模樣也。 [2] 《後漢書》卷二七《杜林傳》:“古文雖不合時務,然願諸生無悔所學。” *本文刊發於《中國經學》第二十九輯(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