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听取他们

刘易斯采用自传的形式来讲述这个故事真是很有意思，孩子们对桑切斯的印象倒还算是一致，但四个孩子在他们自己的叙述和别人的故事里好像有好几副面孔一般。刚开始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要去判断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在心里评价他们的所作所为，但越读下去，越觉得如此之不可为。作者在那些自述中没有留下身为旁观者的半点提示和评价，于是这场罗生门的真相便根本无可解，而从未经历过那样的社会，从未体验过桑切斯一家那样的生活环境，若以我们的公序良俗去审视他们的行为思想，只怕满脑子就只有四个大字：我不理解。

他们的家庭关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外表松散内部紧密的状态。父亲换了几任妻子，儿女时常离家出走去亲戚、情人家住，罗伯托和康素爱萝时常想要远走高飞，但实质上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圈子并深陷其中。尽管康素爱萝说她的童年只有孤独，曼努埃尔说罗伯托的人生太苦太缺乏爱，哥哥骗妹妹的钱，继母翻继子的包，大家聚集在一间屋子里就是无尽的争吵、暴力，但他们也总在一边责骂抱怨一边相互操心，理想是一大家人团结一心，并且始终对彼此抱有一种出于血脉的热烈的爱，一种康素爱萝所说的墨西哥人独有的强烈的热爱。

在桑切斯自己和孩子们的婚姻里，许许多多的艰难、痛苦和冲突都逃不过贫贱夫妻百事哀。贫穷的人想到婚姻，就想到婚礼的花费、婚后生活的艰难，所以他们一直过着一种只看眼前，不问明天的生活，对婚姻关系的态度也相当散漫。在无法保障温饱的时候，没有办法去谈社会道德。在那个底层社会，无论是暴力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男女之间的关系都接近于一种动物的本能：男性寻找食物和住所，女性负责生育和泄欲，如果遇到冲突，那就用拳头说话。这也导致了男性普遍的大男子主义，在这里丈夫根本没有对妻子的忠诚，从桑切斯到他的儿子们，每一个都出过轨、找过情人，从十几岁到中年永远都在想着找女孩上床；康素爱萝有学识有能力，但她的每一任雇主、每一个对她伸出援手的男人，都是为了占有她。

他们的生活，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挣扎中的活力，崩溃边缘的坚韧。有很多地方读来都无比沉重，曼努埃尔说他新婚之时夫妻情浓，一心想要孩子，却从未想过无法满足孩子吃喝的基本生存需求的心情，他说我这一生都在劳动，但他们老说我是个懒家伙；罗伯托犯过罪坐过牢，也被冤枉被折磨，然后他的兄长说，他是家里最有绅士风度的人，喜欢读书，喜欢美好事物，如果他接触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他肯定会成为正人君子；桑切斯三十年的时间里一天也没有缺过工，他固执地呆在自己的阶层还试图拖住女儿的脚步，他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得过诚实的劳动。

读着读着好像就懂得了为什么刘易斯在做了那么多田野调查之后，选择了用这一个家庭去反映墨西哥城的一段时世、一类阶层、一种文化。在这个故事里，我们不需要评价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只要去看他们在怎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