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于2022年4月10日晚九点的记忆

2022年4月10日晚九点，我正在读这本书的第195页的时候，家里座机响了。

我们家人对座机有种抗拒，在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熟人之间的联系都是通过手机，打家里电话的十有八九是中介或者推销电话。而我父母又尤其不爱接大晚上的座机，这意味着另一个可能——他们嘴上不说但彼此心照不宣——电话是家里的老人打来的。我的爷爷奶奶都已经快九十岁了，一个人住的外婆也七十五了，他们是仅有的可能用座机联系我们的人，而大半夜打来极有可能意味着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当然，在现在这个特殊时期，还有最后一种可能，前几天的核算测试出了问题。

所以当我照着电话里的人的指示大声喊我妈来接电话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问我“谁来的电话？”

“不知道。”我如实说。

刚洗完澡从浴室里走出来的妈妈已经提前把脸垮了下来表达自己的不情愿，她停在我房门口又问了一遍“谁打来的？”

“听不出是谁。”我还是没办法回答，也没有确认电话那头的人的身份的意愿。

妈妈保持着那副垮掉的表情，最终走进了我房间，接起电话。

在他们交流期间我继续看起了这本书。

“我现在一下子想不起来具体的日期，我看一下手机上的记录告诉你吧。”妈妈回答。之后他们又交流了一些细节，便挂断了。“你看是不是有毛病，”一挂下电话妈妈就跟我抱怨，“这种时候了还想着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根据对话我也听出来了，打来电话的人是她单位的领导，现在在统计她有没有在封闭期间参与志愿者活动，如果有的话需要精确到半天，提交工作的内容。

妈妈除了我房间后马上不耐烦的让我爸抓进去洗澡，我听到她在客厅里撕了一张纸，准备完成上面的任务。

这本书读到一半的时候我上了豆瓣看看大家是怎么评价的，结果评分比我预想的要低。一种比较有代表性的负面评价是说这本书选择的文章太琐碎了，读不下去。确实是有几分道理，虽然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本期所要争夺的记忆是什么，但由于选取了不少外国作家的文章，所以读起来会感觉很有疏离感。在2020年末大多数中国人并没有经历过当时外部世界已经经历过的那些隔离，离别，无序和死亡，而那些外国作家也往往夹杂了同时在他们国家和他们个人身上发生的事件，导致我们对他们描写的记忆缺乏一点感同身受，更体会不到所谓争夺。

但2022年4月10日的我正处于混乱的中心，此时的上海突然校准到了两年前的世界时间，我正处于书里作者们笔下的世界，并且多了属于我们这片土地的特色。

像往常一样宣传机器已经全力发动，各种稳定民心的通告在三月底陆续发布，也像往常一样被迅速证明着荒谬。随着2500万人同时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宣传轰然失效。几天之内便再也没有人相信当局的公告和言论，反而愈加成为了愤怒的人群发泄和施展黑色幽默的对象。与此同时各种各样的悲剧在私下渠道迅速传播，我在10号上午就听完了一段19分钟的音频，一对夫妻的女儿收到了positive的结果，但报告上显示的名字却是个中年男性，女孩的妈妈就打电话去医院询问，并得到了电话确认确实是医院搞错了，她女儿并不是positive，他们也自然不必被带走。但或许是经历了一段引入注目却并不成功的抗争，最终这对父母引来了JC的登门拜访，女孩的妈妈一直检查要看正确的报告，但JC只是强调自己是来执行任务的。抵抗了19分钟后，这对夫妻屈服了。当天晚上，我读到了这本书的195页，也听到了妈妈和领导的电话。

何谓争夺记忆？拒绝明目张胆的谎言显然是争夺的一部分，若干个月后当所有不正确的记忆被清理掉之后，我们很可能在迎接胜利中慢慢淡忘了经历过的故事。所以我们有必要在此时强化我们对类似这19分钟的录音的记忆以确保我们的大脑不会轻易被美好的画面篡改。趋利避害是人类的天性，我们天生就更喜欢美好的记忆，自然那些糟糕的部分会不知不觉被我们清除。

但就像一考完试背过的题目就迅速被忘记一样，我不太相信我的大脑真的会保留着这种纯粹事实性的事件，几个月后我也许能回忆初一个大概的轮廓，但那些更具体的痛苦可能会显得缥缈。这样的记忆只是对未来那些可预见的胜利宣言的单纯反馈，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记忆依然是被操控的，如果他们足够精明，完全不提这一段日子呢？我是不是就失去了可以让我施加反作用力的作用力了？

所以到底何谓争夺记忆？就像是这些这本书里的作者写的那些看起来没头没尾的故事一样，在宏大的叙事之下，我们作为身处其中的个体可以做的是尽可能的保留一些独属于个人的记忆，像拍照技术糟糕但还是喜欢追着孩子拍个不停的爸爸，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拍的东西全然背离摄影理论，但那些拙劣照片连接起的那段私人的回忆远比摄影大师的作品对他们个人更有意义。你可以有意去选择一个画面，并顺带打磨一下这段记忆稍前稍后的情境，你就做到了将个人的体验与宏观的事件连接起来的效果。我们的记忆，评价，情绪并非单独存在的，而是随时收到那一个具体的历史情境影响的，反过来说，那一个具体的记忆，评价，情绪也能重新唤起彼时的历史情境。

而2022年4月10日晚的我，记住了早上的那段录音，晚上我在读的书，妈妈准备接电话的表情，她领到的荒诞的任务。我想我应该是准备好争夺这一段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