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之谜
历史上人们曾经对于“意识”的本质或来源感到迷惑不解,误以为它是独立于物质的“精神”、支配肉体的“灵魂”,人死后灵魂随之而去黄泉、天国或地狱,或者进入轮回、转世投胎,或者缺少一点儿想象力,认为它随肉体而消逝;或者认为它存在于松果体中,或者认为它形同身体,或者认为它如一缕青烟,或者认为它有21克重,给艺术创作带来了不尽的源泉与无穷的灵感。
这看上去是因为,对我们的原生智力来说,在物质与精神之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或者换个角度,以我们的智力水平,理解“无形”之物有些困难。你会发现,我们甚至把它们也称作“物”,经常要把各种无形、变化、抽象的对象替代、映射或“喻”为我们日常经验之内的物体或现象,才能从直觉上理解与把握它们。
虽然说直到现在我们也尚未清晰定义“意识”,是指在生命体伸展展现出的“智能”特征,还是指在人类身上才出现的能思考自我、过去与未来的高级能力,但幸运地是,我们能够通过后天学习,逐渐扩展自身的“智力”,探索关于这个世界的全部真理以及价值。所以,如G. Edelman与G. Tononi在《意识的宇宙》中说,关于意识的问题的解答应该交给神经学家而不是形而上学家。
不仅是意识,在宇宙与人类的起源、存在的本质等各类问题上也是如此,靠“科学家”之外的任何其它家,靠哲学家、神学家或艺术家都不能得到解答,原生智能没有凭借日常经验推断出这些“超验”表现背后本质的能力。难道卡洛·罗韦利不是已经说明,古代的智者,无论是各种宗教的先知、哲学流派的智者,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现代物理学的发现,再野的马一样的想象力都不行。
前人没有打开这些表象构成的“黑箱”的能力,或者说条件,并非是因为她们不够聪慧。米利都学派的所有见解都可以说是错误的,但这不能阻止罗韦利、罗素、波普尔等人对她们赞不绝口;就像苏格拉底、斯宾诺莎的伦理学观点也几乎都不正确,提及他们我却总是心怀敬意。当然,正如柏林与罗尔斯所说(或者说是我引申他们的看法),如果只是因为他们有某种过人的智力上的天赋,这不足以让人赞美或尊敬,只是一种“美”,除非她们展现出个人的努力与明智。
意识是通过神经细胞复杂的组织涌现出来的功能,这一点已经无需作更多说明。现在的问题变成了这些细胞是如何通过组织实现了意识的问题。像Edelman与Tononi这样的研究者就是在告诉我们神经学家的研究与她们的看法:我们所能感受到的意识来自各自执行不同功能的许多神经细胞群相互协作、共同作用,构成一个变动不居的“大功能”群,他们称之为“动态核心”。所谓动态,是指我们的“意识”在不断变化,就像是说不断有东西失去你的注意,有新东西进入你的意识,构成一种“意识流”。
正如人们对视觉的研究所发现,神经细胞群形成了多种层级,有人将之类比一家公司,由普通职员到基层干部、中层管理、高层领导,而Edelman与Tononi提及的比喻是大型军队,士兵组成班,班组成排、排组成连,编织成一个大的军事集体单位。我们的意识就处于高层,如果不能说顶层的话。所以我们的意识并不控制单个的神经细胞,就像司令部不控制单个的士兵如何作战一样;不是说不可能,而是说不是个好主意。
弗洛伊德曾提及无意识,现在Edelman与Tononi告诉我们,意识下层的自动过程,或说无意识,由基底节、丘脑皮层系统(以及小脑)中的一些神经回路所完成。这就是在打开“无意识”的黑箱。意识并非凭空产生,它正来自于各种在自动运行着的子神经系统之上。我们不是在头脑简单的蚂蚁、蜜蜂身上,在基于0、1电位的计算机身上看到了简单的单元如何能实现复杂的功能吗?一些人反对这种类比,多是因为觉得在构造上或能力上存在很大差异,并不是因为本质上有所不同。
Edelman与Tononi提到叔本华所说的“世界之结”,就是Charles Sherrington等人的疑问,即细胞(物质)究竟怎么“嗒哒”就变成了我们精神上的感知、图像,用罗素的话来说就是“太不可思议了”。这让人想到,我们看魔术表演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难以解释”,“不可思议”,但是一旦知道谜底,就会觉得原来如此、非常简单,从而证实丹尼特的说法:神秘是无知导致的。由此可以得到一条人生智慧:不要说什么是神秘的,即使你真这么觉得,否则会暴露你的无知。
Colin McGinn在意识的问题上大胆说到:我想现在到了坦率地承认我们不可能解决这个奥秘的时候了。这就相当于他终于忍不住选择进入了“不可能”名人堂,可能只是想与一些巨人并肩,同享美妙的荣光,比如据我所知有三位大明星成员:哈耶克,说永远不可能了解大脑,康德,说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理性,最为谨慎的波普尔,说我们(可能)无法理解意识。当然,日常生活中我们也经常听到各色人等说“不可能”,不过名人堂可没那么容易进去。
原生智能总是尝试在神经细胞或细胞群身上找到一种直接对应意识的属性或特征,就像在一个金原子上找黄金的颜色来源,或者在一个铁原子上寻找铁坚硬度的来源。有人就是这样找到了微管,以为它通过量子效应带来了意识。不难理解,用量子力学来回答意识问题的人如玻姆、彭罗斯、大卫·查默斯(侯世达的学生)都是一些物理学家或哲学家,跨界来指导与解答本属于脑神经科学家的问题。当然,许多天才都是全能型人物,她们往往是G智力发达,但在这些量子意识学家身上似乎不是这种情况。
按照Edelman等人的说法,神经细胞实际上是通过组织成各种小群,小群之间再相互构成许多更大一些的群,由此一级级实现不同的功能,繁多的系统以及它们实现的功能协作、整合,最终涌现出大脑的全部意识现象。不是某个细胞完成某个功能(想想祖母细胞),也没有哪个群单独提供了意识。大脑的这种层级性、模块性已经被讨论已久,就像脑损伤的例子所展示,有些区域的损伤会导致病人看不见颜色,有的会导致知觉不到动作(往杯子里倒水感觉一下子就满了,看不见水流),而割裂脑后人的the alien hand syndrome表示左右脑甚至出现两个“动态核心”,以及各种人格解离症状(以及躯体转换障碍,旧称癔症)则可能是核心对某些子系统的抑制所导致。
计算机是我们人类设计的产物,而我们是进化的产物。我们常说,进化比人聪明,把计算机与我们自己做对比,也可以证明这一点。人们经常认为简陋的计算机智能完全无法相比人类智能,因此也不能通过计算机智能来理解人类智能,却不知道原因只是在于自己太笨蛋。给计算机存一些数据,它也只是存储一些数据;我们却不这样存储记忆,你会在《头脑特工队》中看到外行对记忆的误解。所以Edelman与Tononi强调,记忆不是representation(大概可以理解为再现),而是在系统中进行灵活加工与运用。或许可以简单理解为,大脑是一个信息加工机器,新的信息(记忆)用来根据需要修改这个加工系统,比如对东方之都在疫情之下的记忆会导致这些人改变(更新)对这个城市的看法,进而影响后续相关行为(比如考虑移民)。
Edelman与Tononi还强调人类智能的“选择主义”发生学基础不同于计算机的逻辑操作基础,其实只是方法论的问题。人类设计计算机,是用一些逻辑规则来设计简单的程序,所以看上去显得“逻辑化”;人类的智能在最基本的层面上与计算机或其它可能的智能一样,都是逻辑的,只是在更高的层面是“选择”的,尤其是在设计思路上,如婴儿的神经组织,先在基础的框架上长一大堆,然后根据实际情况,哪些细胞构成的连线经常被使用,就保留下,没用的就被剪裁掉,这是一种聪明的“方法”,并非是生物智能与机器智能在根本原理上存在区别。这也意味着,婴儿所处的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塑造着孩子的性格特征。比如说,父母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孩子的人际关系、情感模式有着极大的影响。Judith Harris在《教养的迷思》里为父母的责任过度辩解而误入歧途。
或许要说距离说明“嗒哒”只剩最后一层窗纸并不是过于乐观;我们也不该对神经科学这些研究的解释力视而不见。意识是突然显现或各种想法“跳”出来这些现象无不说明我们大脑运行的自动性而不是没有一个灵魂或意识在从上向下操控一切,基底节等区域许多神经回路的无连接并行运行对应着无意识中的许多同时进行着的信息加工子系统与“system 1”,而在学习过程中,一开始意识参与调动与协调无连接的并行过程,在子系统建立起联系后意识退出而形成无意识自动完成,就像打字的时候不再需要注意手指与按键,从而完成学习的过程,所有这些精神现象并无任何神秘之处,打开黑箱看到了神经细胞群,本就该恍然大悟,但也只是那些有准备的头脑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