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文化与超越国家-社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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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美国明史学者施珊珊的《小天命》让人欲罢不能,这本书最早是在殷守甫的一个知乎回答里看见的,当时眼馋的不得了。今日拜读,非常解馋,大概这本书有三个角度我很喜欢,也需要我们深入思考。
这本考察的是明代政治生活里的生祠问题,这里关乎信仰的问题。这是一个小切口,但是却是大关怀的研究。对于中国古代政治史研究来说,政治制度尤其是职官的研究颇多,当然明史本身在这一块是欠缺的,对于政治文化的考察却是非常少见的。西方历史学的政治史研究,在文化转向以后,对于政治文化的考察有不少优秀著作。著名历史学家黄宗智非常喜欢强调“理论与实践”或者“官方说辞”和“实际运作”,实际上,对于任何国家和地区政治的考察,都应该注意实际运作究竟是如何,而政治文化的考察,方便我们进一步理解庶民是如何看待政治的,进而深入理解一些实际运作层面的东西。
全书分为一个导言,正文三个部分,八个章节。这三部分命名为“基础和地面”“立柱和横梁”“墙壁和屋顶”,也许是作者深受西方史学研究里那两句经典的话语影响“从地窖到阁楼”,“从阁楼到地窖”的影响,以此命名吧。“阁楼到地窖”指的是法国年鉴学派把历史的视野从传统政治史的宏观领域,扩展到了日常生活领域。而“地窖到阁楼”则是新文化史学者对于布罗代尔和经典马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反叛,对于一些经典二元对立叙事的颠覆,一如这本《小天命》对于我们观念里一些xi以为常的二元对立观念的反思。
第一章介绍了生祠的最基础知识,诸如形制、资金来源、数量、法律等等问题。我们能跟通过相关文字明白建造和祭祀“生祠”至少在明代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第二章介绍了地方上的州县官吏的工作内容以及如何进入生祠。通过生祠表彰的五种行为观察中央与地方关注重点的不同,进入生祠的官僚更多的是侧重于地方,而非中央。甚至还结合杨联陞有关“报”的研究,探讨了父母官的隐喻,这种对于政治修辞的研究,让人不禁联想到著名的美国历史学家林·亨特《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家庭罗曼史》,其中也探讨到了父母隐喻和当时政治的关系。后文里父母的隐喻将会反复出现。虽然我会反复提及欧美历史的研究并进行对比,但是,不代表本书有着拙劣的模仿,恰恰相反,这是一本立足中国历史传统的优秀研究。
第三章关注了纪念或者崇祀问题,实际上,探索了底层庶民精神世界里的信仰问题。宗教信仰问题在近古或者近代史研究里相当重要,很多历史学家和人类学家对这个领域研究做出重要贡献,其重要性在于其背后反应了政治、社会、文化,甚至是中国的问题。这一点,早在导言部分,作者施珊珊就已经提到了。p20—p21作者通过这些介绍,告诉我们民间信仰里,民众没有投票选举官员的权力,但是却有投票祭祀谁的权力,换句话说,地方官的合法性一定程度来自于普通庶民。至此第一部分结束。
第四章进一步深入论述生祠制度如何对地方官的行为进行约束,甚至可以直接批评官吏。第五章进一步通过案例,深化读者对于生祠政治实践的理解。第六章则对“地方臣民”和“民众”身份定位、生祠的社会基础、赞助来源、生祠记内容等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我觉得最耐人寻味的是王朝相所写的生祠记,他一方面代表平民的口吻进行书写,另一方面,他自己用官方的口吻写了反对意见,他把地方官当作牧羊的牧民(参考一下汉代州牧的官职名称即可理解),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视角,但是士民则是另一种口吻回应,将行政关系理想化为亲子关系。仔细揣摩这些段落,你能品味到传统中国政治隐喻、政治话语以及传统道德伦理非常微妙的地方。这种研究,恰恰是中国史研究当下最为欠缺的。
第二部分,作者也把顾炎武、黄宗羲这些晚明重要思想家的思想纳入到明代政治文化里去考察。民国学者非常喜欢把黄宗羲、顾炎武与启蒙思想家对比,很多研究认为这是近代的一种发明或者想象,但是很少有人从明代政治环境去理解这些思想家。
作者这里援引了贺萧老师的话:
正如贺萧(Gail Hershatter)所指出的,当历史学家面对“消失的下属群体”时,下属群体一旦开口说话,便自然失去下属群体的地位。
(subaltern下属或翻译成庶民、底层,国内社会学学者李康翻译成臣属)
这段话的语境恐怕是针对庶民学派的斯皮瓦克的经典问题,“下属(庶民)能够说话吗?”。贺萧的意思是针对的观点基本就是下属(庶民)失声,企图做的是恢复她们的声音。也有可能讨论的是权力结构。什么意思呢?卖个关子,后面再说。
第三部分,第七章针对沙县个案进行分析研究。第八章针对更多复杂的情况,涉及到了很多个案,笔者尤其关注一点,钱溥虚假的祠堂,正如前面引用贺萧的话一样,生祠也会有虚假的一面,亦或者很多祠堂都存在这样的问题。祠堂可以造假,但是生祠文却昭示着祠堂的虚假。庶民还是可以在碑文上发出他们的声音。第九章,作者做出了总结,通过合法性的探讨,命名了这种自下而上的政治模式为“小天命”。
有对于理解这本书几个需要补充的地方,其一,传统中国信仰问题是极为重要的,这个作者也说过,笔者不多谈。其二,碑刻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地位比较特殊,近代梁思成经常让村民带他去找传统建筑,他希望去各种寺庙,但是村民带他去看的很多时候是碑刻。碑刻在传统中国的庶民那里地位非常独特。其三,作者企图超越国家—社会模式,或者说她已然超越了,但是何为国家—社会模式,这是本文后面将会详细讨论的内容。
“国家与社会”是社会科学的基本命题之一,诸如,魏斐德和孔飞力那一代汉学家把“国家—社会”二元对立的模式引入中国史研究,有关的讨论就不计其数,当然研究发展到现在,明智的学者,应该没有人会认同这种二元对立的模式。中国研究里,“国家”到底何为?那套官僚体系和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权力吗?前文谈到社会又是什么?笔者有一个朋友,他在历史方面没有天分,即使如他,他都曾经问过我,那些士绅是什么?入仕以后可能是属于国家,如果一直在乡间,未必不能代表社会。他们到底属于国家还是社会?他进一步地质疑国家和社会二元对立。
引用一篇论文里一段话诠释:
有的研究者概括,其理论和实践中的运用有三个基本预设。其一,整体论。“国家”与“社会”都被想象成为一个有着自身独特结构、明晰边界和运作逻辑的实体,其各自内部构成的差异、分歧、冲突与互动被遮蔽。其二,二元论。国家与社会的关系是一个实体上二元对立的、功能上彼此依赖的、力量上相互制衡的表述模式。其三,权力的两重性。一方面现代化的过程就是民族国家对社会的压制、控制与殖民的过程;另一方面现代性也预设了成熟的“社会”对国家权力的制度性约束与反控制。
这三个预设都是充满了问题,最简单一个问题在于,不管是历史中国还是当下的我们无法寻找到国家与社会清晰的边界,有很多非常微妙的地方。所以,历史学家黄宗羲提出了他的“第三领域”。
另一种思路认为社会理解成是行动者的网络构成,这种思路在一些海外历史学家研究者里不少见,因此不少著作去挖掘和探讨行动者的能动性之类的问题。究竟哪一种模式更加符合历史或者当下,答案恐怕是都多多少少存在一些问题。但是,这恰恰是历史中国和当下中国最令人着迷的,究竟答案何为?追寻答案的人会不断丰富各个学科的研究或者理论。
回到这本书,历史学家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模式,但是历史学家却能实事求是,告诉我们需要超越什么。施珊珊写到:
我在着手进行此项研究时,习惯于以二元对立的方式进行是魏忠贤/东林党、中央/地方、宗教/政治、祠堂/石碑、礼制上的正当/不正当、合法/非法、士绅/平民、存在/超越、德行/的灵性、纪念/崇祀、男性/女性、官员/平民、生存/死亡。 ……
事实破坏了所有这些二元对立,但有一种情况除外。
笔者以为优秀的历史著作,想要实事求是的研究历史,必须让自己去超越各种自己作为预设的似是而非的,xi以为常的二元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