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ZINKY BOYS》,by S.A. 阿列克谢耶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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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俘虏了几个“杜赫”…我们审讯他们:“军用仓库在哪儿?”他们不语。我们用直升机把其中的两个人吊到半空中:〝在哪儿?指给我们看…•”他们不语。于是我们把一个人拋向山岩。
他们打死了我的朋友。他们还想笑,还想高兴?他已经不存在了⋯•哪儿人多,我就往哪儿开枪……我开枪扫射过阿富汗人的婚礼•…新郎和新娘,一对新人正走着……我不怜悯任何人••我的朋友死了。”
““你别插手此事!我把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情同手足的人,用塑料纸包裹着从战场上运了回来••一处是头颅,一处是胳膊,一处是大腿……还有剥下来的皮…••一堆肉代替了一个健壮英俊的小伙子⋯⋯他当年拉过小提琴,写过诗⋯•是他,而不是你,才配写这些事⋯…给他开过追悼会之后,过了两天,他母亲就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她曾深夜跑到坟地去,打算和他躺在一起。这事你别插手!当年我们是兵,我们是被派
往那边去的。我们执行的是军令,完成的是军人的誓言。我吻过军旗•••”
“我在几家军医院里躺到差十五天就满两年,进行了十八次手术,有四次是全身麻醉。讲习班的大学生们根据我的状况写过我有什么,没有什么。我自己不能刮脸,同学们替我刮。第一次刮脸时,他们把一瓶香水都酒在了我身上,可我还在喊:“再来一瓶!”我闻不到香味,闻不到。他们从床头柜里取出了所有东西:香肠、黄瓜、蜂蜜、糖果,都没有味儿!看东西有颜色,吃起来有味道,可就是闻不到。我几乎发了疯!春天来了,满树鲜花,这些我都看见了,可是闻不到香味。我的头里被取出了1.5毫升的脑浆,显然把某种与气味有关的中枢给剔除了。五年过去了,我到现在仍然闻不到花香、烟味、女人香水的味道。如果香水气味又冲又浓,把香水瓶塞在鼻子底下,我是能够闻出味来的,显然脑髓中剩余的部分承担了丧失的功能。
我在医院里治疗时,收到一位朋友的来信。从他的信中,我才知道我们的装甲输送车轧到了意大利地雷,被炸毁了。他亲眼看到一个人和发动机一起飞了出去••那个人就是我…”
“子弹射进人体时,你可以听得见,如同轻轻的击水声。这声音你忘不掉,也不会和任何别的声音混淆。
有个我认识的小伙子,脸朝下倒在地上了,倒在气味呛鼻、灰烬一般的尘士里。我把他的身子翻过来,让他后背贴地。他的牙齿还咬着香烟,刚刚递给他的香烟……香烟还燃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自己仿佛在梦中活动,奔跑、拖拽、开枪射击,但什么也记不住。战斗之后,什么也讲不清楚。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恍如一场噩梦。你被吓醒了,可什么事也想不起来。尝到恐惧的滋味后,就得把恐惧记在心里,还得习惯。
过了两三周以后,以前的你己经烟消云散,只留下了你的姓名。你已经不是你了,你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见到死人己经不書怕了,他会心平气和或路带懊恼地寻思:怎么把死者从山岩上拖下去,或者如何在火辣辣的热气里背他走 上几公里路。这个人已经不是在想象,而是已经熟悉了大热天里五脏六腑露在肚皮外的味道,这个人已经了解了类便和鲜血的气味为什么久久不散⋯⋯他知道,在被滚热的弹片烫得沸騰的脏水坑里,被烧焦的人头龇牙咧嘴的表情,仿佛他们临死前不是叫了几个小时,而是一连笑了几个小时。当他见到死人时,他有一种强烈的、幸灾乐祸的感受- 死的不是我!这些事情发生得飞快,变化就是如此,非常快。几乎人人都有这一过程。
对于打仗的人来说,死亡已没有什么秘密了,只要随随便便扣一下扳机就能杀人。我们接受的教育是:谁第一个开枪,谁就能活下来,战争法则就是如此。指挥官说:“你们在这儿要学会两件事:一是走得快,二是射得准。至于思考嘛,由我来承担。”命令让我们往哪儿射击,我们就往哪儿射击,我就学会了听从命令射击。射击时,任何一个人都不用可怜,击號婴儿也行。因为那边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们作战。部队经过一个村子,打头的汽车马达不响了,司机下了车,掀开车盖。一个十来岁的毛孩子,一刀刺入他的后背⋯…正刺在心脏上。士兵扑在发动机上……那个毛孩子被子弹打成了筛子…•只要此时此刻下令,这座村子就会变成一片焦士。每个人都想活下去,没有考虑的时间。我们只有十八岁二十岁呀!我已经看惯了别人死,可是書怕自己死。我亲眼看见一个人在一秒钟内变得无形无踪,仿佛他根本没有存在过。然后,用一口棺材装上一套军礼服,运回国去。棺材里还得再装些外国的土,让它有一定的重量”
“几条专门用来导找地雷的狼狗,在梦中可怜巴巴地齜着牙。狗也会负伤,也会被打死。被打死的狼狗和被打死的人并排躺在一起,缠着绷带的狗和缠着绷带的人并排躺在一起。人没有大腿,狗也没有大腿。雪地上分 不清哪是人的血,哪是狗的血。
缴获的武器堆放在一起:中国造的、美国造的、巴基斯坦造的、苏联造的、英国造的,这些东西都是用来消灭你的。恐惧比勇敢更有人情味,因为害怕,你就会怜悯,即使是怜悯自己⋯你把恐惧逼到潜意识里去了。你不愿意去想自己会躺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样子又可怜又渺小。人巴经飞向宇宙了,可是现在人们和几千年前一样还在相互残杀,用子弹,用刀子,用石头••在村庄里,他们用木权捅死我们的士兵…”
“白天,脑子里考虑的是另外一些事:怎么帮助大家?伤势严重得吓人••使我震惊的是,为什么会有这种子弹?谁想出来的?难道是人想出来的吗?子弹入口很小,可是它在体内把肠子、肝脏、脾脏搅得一塌糊涂,把五脏六腑都炸烂了。把人打死打伤还不够,还要他受尽折磨⋯⋯疼的时候,害怕的时候,他们总是喊:“妈!”我没听见他们喊过别人”
“我们认识的一位军官被打死了,不久前他在我们的医院里治过病……两个帐篷的士兵都被杀了⋯•另一处,水里放了毒⋯⋯有个人拾起一个漂亮的打火机,打火机在他手中爆炸了⋯死的都是我们的娃娃兵呀•…我们的小伙子⋯••应当明白这一点⋯…您没有见过被火烧焦的人⋯•没有脸•⋯没有眼睛⋯•躯体也没有…只剩下黄色硬皮包裹的皱巴巴的东西,表面有一层淋巴液•…他发出来的声音不是叫喊,而是咆哮…”
“我们甚至在死亡通知书里都不能写明真实情况。有些人踩上地雷被炸死了……一个大活人往往只剩下半桶肉浆……可我们写的是:在车祸中殉难,坠入深渊身亡,食品中毒,等等。当死亡的人数超过一千时,我们才被允许向家属讲真话。我对尸体习以为常,但那是人啊,是我们的人,我们的同胞,我们的小子,一想到这些,我怎么也想不通。送来一个小青年,那天正赶上我值班。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
“喏,这下好了”……说完就断了气。”
“很多人吸毒。白面、大麻…⋯•弄到什么就吸什么⋯…吸了以后,人就变得有劲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首先是灵魂脱壳,好像腾云驾雾,觉得每个细胞都轻飘飘的,每块肌肉都硬邦邦的。你只要想飞,就像是在空中飞了!这种欢乐无法抑制,什么都喜欢,见了无论多么无聊的事都要笑。耳朵更灵了,眼睛更明了,味道、声音都能分辨得更清楚了…⋯国家热爱自己的英雄!在这种状态下,杀人易如反掌。你摆脱子痛苦,丧失了怜悯心。死也容易,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你觉得自己像是穿了一身装甲坎肩,你己经是刀枪不入的人…”
“在巴格拉莫附近,我们走进一个村子,请村民给点东西吃。按他们的教规,如果一个饿肚子的人来到你家,你不能拒绝给他热饼吃。妇女们让我们坐在桌前,给了我们吃的。我们离开后,全村人用石头和棍棒活活把她们和她们的孩子给打死了。她们本来知道自己会被打死,但是并没有把我们赶走,而我们也带着自己的教规走进她们的家••我们甚至还戴着帽子出入他们的清真寺…”
“哪儿来的仇恨?很简单,一个战友被打死,当时你和他在一起,两人共用一个饭盒吃饭。他满身是血,躺在地上。看一眼,什么都明白了,这时的你会疯狂地射击。我从不习惯于考虑大问题,如:“这场战争是谁挑起来的?责任在谁?”就这个问题,我们有一个喜欢讲的笑话。有人问亚美尼亚电台:“什么是政治?”亚美尼亚电台回答说:“您听见过蚊子的叫声吗?那么政治-比它的叫声还细。
让政府从事政治吧,人们在此地见到的是血,人变野蛮了⋯⋯人们看到烧焦的人皮怎样卷成筒,仿佛是蹭破了的卡普纶长袜⋯…枪杀动物时的场景惨不忍睹••向驮运队开枪,因为他们在运武器。人单独处决,骡子也单独处决。他们都默不作声,等待死亡。受伤的骡子嚎叫起来,活像用尖锐的铁器在铁板上划拉,十分瘆人。
“好人在这儿更好,坏人在这儿更坏。双方在交火,有个士兵朝我喊了一句下流话,一句脏话,他被打死了,炸掉了半个脑袋、半个身子。他就死在我眼前••…•我像得了疟疾,全身颤抖。尽管在这之前,我见过裹着尸体的塑料纸大口袋……尸体用金属薄片包着,活像是大玩具娃娃…⋯但让我全身颤抖的事情我还没遇到过••••那次我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佩戴战斗奖章的姑娘,她们即使有也不会佩戴。有个姑娘戴上了“战功”奖章,大家都笑她,说那是“性功”奖章⋯••因为大家都知道:和营长睡上一夜就可以得-枚奖章.…为什么妇女们会在这儿?难道没有女人他们就活不下去?这样下去,有些军官先生会变成疯子。
为什么妇女年着要到这儿来?你会有钱…⋯会买一台磁带录音机,买一些东西。回国以后,可以把东西卖掉。在苏联挣的钱,没有在这儿,在阿富汗挣得多。咱们谈的是真实情况…•有的姑娘为了弄到一件衣服,便和当地人厮混。你一走进阿富汗商店,孩子们就叫喊:“姑娘,干不干•••”然后指指偏房。本国军官付的是兑换券,有的女人平常就这么说:“我去找个给兑换券的主儿…
是啊,在这里造就的都是扭曲了的人,特别是小兵们,十八九岁的孩子们。他们在这儿见的世面太多了,太多了…•他们看到一个女人为了一箱猪肉罐头,甚至不是一箱,仅仅是两筒,便出卖了自己的身体。见过这种场面的小兵,将来会用这双眼睛看待自己的妻子,他们在这儿被扭曲了。以后他们回到苏联,如果品行不端,也不必大惊小怪,他们经受的是另一种体验。他们已经养成用自动步枪、用武力解决一切问题的习惯:阿富汗小贩在卖西瓜,一个西瓜一百阿币。我们的士兵希望再便宣些,小贩不干。“啊,既然如此!”有个士兵端起自动生枪,便把堆积如山的西瓜全都给打烂了。假如你在无轨电车里踩了这么一个人的脚,或者排队时不让他加塞,那你就瞧好吧…”
“炸伤最可怕,一条腿从滕盖处被炸掉了,骨头支在外面,另一条腿炸掉了脚后跟⋯…生殖器也被削掉了……一只眼腊炸没了,一只耳朵也炸掉了…心脏第一次跳得这么厉害,嗓子眼里发痒……我对自己说:“你现在不动手,永远当不了卫生指导员。
截掉两条腿…⋯用止血带缠紧,止血、消疼、催眠•⋯爆破弹打入肚子,肠子挂落在外面…⋯包扎、止血、消疼、催眠……坚持了四个小时,还是断了气⋯
药品不够用,连一股的绿药水也没有了。也不知是未能及时运到,还是定额己经用完了,咱们是计划经济。想办法弄了些缴获品,都是进口药。我的药包里永远有二十支日本制的次性注射器,聚乙烯软包装,摘掉套子便可注射。我国产的〝列科尔德” 注射器,垫纸被磨损后,就变成没有消毒的注射器了,一半不能注射,也不能抽血,成了废品。我国的瓶装代血浆容量为半升,抢救一位重伤员需要两升,也就是四瓶。在战场上举着胶皮气管能待一个小时吗?这是办不到的。你又能背上几瓶呢?意大利人采取什么办法?他们的聚乙烯袋容量一升,你就是穿着皮靴跳起来踩它,也不会破。还有,普通的苏联消毒药布包装极次,包装的重量甚至超过药布本身。而进口的呢……泰国的,澳大利亚的,不知为什么就又薄又白,我们根本就没有弹性药布。我们使用的夹板也是缴获来的……法国的,德国的⋯⋯•而我们国产的夹板呢?简直是滑雪板,而不是医疗器材。你随身能携带几条?我曾经用过英国造的,分别用在前肩、膝盖、腰部,有拉链,可充气。把手伸进去就可以拉上,断的骨头就固定住了,运输时还可以防震。
九年来,我国没有开发任何新产品。药布和原来的一样,夹板也是原来的那种。苏联士兵是最康价的士兵,也最耐用。1941年如此,五十年后仍然如此,为什么?
别人向你开枪,而不是你朝他们开枪,那是可怕的。如果经常想这些事,就可以活下来。我从来没坐过第一辆和最后一辆装甲输送车,从来不把双腿伸进舱口,最好让它们在装甲钢板外边吊着,免得爆炸时被炸断。我总是随身带着能抑制恐惧感的德国药片,可是没人用过。
战场上很少有像苏联士兵这样的。他们自己搞鞋子穿,自己找衣服穿,自己找食物吃。我国生产的装甲坎肩抬不动,而美国造的装甲坎肩没有一点铁的东西,他们使用的是一种子弹穿不透的材料,用“马卡洛夫”牌手枪近射也打不穿,用自动步枪在一百米内才能打穿。美国睡袋是1949年样式的,天鹅绒,非常轻。我国的棉袄最少有七公斤重。我们从击毙的雇佣兵身上扒下上衣、长檐帽、中国裤子,中国裤子不勒股沟。什么都要,连裤衩也要,因为裤衩不够用,还有袜子、旅游鞋”
“回国前,政治部副主任叮嘱我们什么可以讲,什么不可以讲。不能讲阵亡的人,因为我国军队既庞大叉强大。关于条令规定之外的关系也不能扩散,因为我国军队既庞大又强大,道德也是健康的。照片要撕碎,底片要销毀。我们在这边没有射击,没有轰炸,没有下毒,没有爆破,我们是庞大的、强大的、道德健康的军队。”
“我们在这儿干什么?
对方用火節筒朝我们射击,我及时端起了机枪,这一次救了我的命。子弹向前胸飞来,打穿了我的一只手,弹片刺入另一只手。我还记得,那是一种软绵绵的、舒服的感觉,一点也不疼…我还听到有人在我头上喊了一声:“射击!射击!”
我扣扳机,可是机枪不响,我一看,我的一只手套拉着,流满了鲜血。我还以为自己在用手指扣扳机,其实我已经没有手指了•
我还没丧失意识,和大家一起从坦克里爬了出来,有人给我缠上了止血带。必须往前走,我迈了两步就昏倒了,我流了大约有1.5升血。
我听见有人在喊:“我们要被包围起来了。
有人说:“必须把他甩掉,否则我们都得完蛋。
我央求道:“开枪把我打死吧.
有个小伙子马上走开了,另一个小伙子拉了一下自动步枪,但他的动作很慢。慢的时候,子弹可能会卡住。子弹果然卡住了,他把自动步枪扔掉了:〝我下不了手!给你,自己动手吧••
我把自动步枪挪到身边,可是一只手怎么也不行。
我很走运,不远处有个小沟,我躲在沟里的一块石头后边。“杜什曼〞从旁边走过去,没有发现我。我心想::一旦被他们发现,就得用什么东西把自己打死。我摸到一块大石头,挪到自己身边,比画了一下。
早晨,我们的人发现了我。昨晚逃走的那两个人,用短呢衣把我拾回去了。我明白了,他们怕我把实情讲出来,其实我已经无所谓了。到了军医院,有人马上把我抬上手术台。外科医生走到跟前:“截肢⋯• ”我醒过来,发现缺了一条胳膊…”
“头一天皮带就被收走了。我还以为“阿富汗-一 大家都和睦相处〞是真的呢!白痴!新兵不过是一件物罢了。夜里可以把他叫醒,用椅子、用棍棒、用拳头打他,用脚踢他。白天可以在厕所里揍他,把他打个半死不活,抢走他的旅行包、猪肉罐头、饼干(谁有就抢谁的,谁带来了就要谁的)•••没有电视机,没有收音机,没有报纸,这儿的娱乐就是按恃强凌弱的法则存在。
“小黄笛,给我洗洗袜子。”
这还算客气。有的人会说:“喂,小黄雀,给我把袜子舔干净了。好好地舔一舔,让大家都能看见。
温度高达七十摄氏度,走在路上晃晃悠悠。怎么欺负你都可以,可是打起仗来,这群“爷爷兵”冲在前边,掩护我们,搭救我们,这也是真事。但一回到兵营:
“喂,小黄雀,给我舔舔袜子…•••””
“我曾经羨慕那些到过阿富汗的同事,认为他们积累了非常丰富的经验。这些经验在和平的年代怎能学到?我在一座市立大医院里当外科医生,已经十年了。送来的第一批伤员,我~看,差点被吓疯了。一堆肉,没有胳膊,没有腿,还在喘气。就连病态虐待狂影片里也看不到这种惨状!
我在那边做的种种手术,在苏联无法想象。年纪轻轻的女护士们受不了。有的哭,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了,有的哈哈大笑,笑个没完。有位女护士站在那儿,一直傻笑。这些护士都被送回国了。
人死的时候,完全不像电影里表现的那样一颗子弹击中头部,双手一扬,倒下去了。实际情况是:子弹击中头颜,脑浆四溅,中枪的人带着脑浆奔跑,能跑上半公里,一边跑一边抓脑浆。这是想象不出来的,他会一直跑到断气为止。与其看到他那种样子,听他抽泣、哀求速死,想早些摆脱痛苦,真不如让他开枪打死自己轻松些,如果他身上还剩下一点气力的话。另一个躺着,恐惧悄悄地攫住了他的心,他的心开始打
鼓,他大喊大叫⋯⋯检验一下他的脉搏,跳得正常,于是你放心了。可是脑子在等待那个人体弱力竭…⋯不等你离开病床,这个娃娃兵已经不在人世了。”
“火光一闪⋯•一片光亮,像光的喷泉,然后什么也没有了…•漆黑一片,像是黑夜…•我睁开一只眼睛,望着墙壁:我在什么地方?在军医院……接着我摸了摸自己,胳膊还在吗……再往下摸…用手碰了一下……怎么这么快就摸到底了⋯怎么这么短呀•…我明白了:我失去了双腿。
我真要发疯,各种可恶的想法都涌入脑海:死亡是比这个病房更好的避难所,还不如粉身碎骨,化为乌有⋯•自己看不见自己,让别人也看不见我……想到这里,突然想不下去了,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上边是太阳晒焦的山岭,下边有个小女孩吆喝着一群山羊,一个妇女在晾衣服,情景和我们高加索那边相似……我甚至感到失望…•半夜,有人朝我们的簿火开了一枪,我拎起水壶,水壶下边还有子弹。行军时湯得要命,真是难受,嘴里发千,想咽口唾液也不行,好像满嘴都是沙子。大家舔露水,舔自己的汗••我得活下去,我想活下去!我抓住一只乌龟,用锋利的石片割开它的脖子,喝乌龟的血,这事别人办不到,谁也办不到。
我明白了,我能够杀生,我手里有武器。
头一回作战时,我看到有人休克了,昏迷了,有人一想起自己怎样杀人就呕吐。人的脑浆四处飞溅……人的眼珠顺着脸庞滚动……我承受住了!我们当中有人以前是猎手,他吹嘘自己参军前怎样打死免子,怎样打死野猪,就是这人,总是呕吐。杀动物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
人在战斗中成了木头人⋯没有了理智,变得麻木无
情…处处算计……我的自动步枪就是我的命…⋯自动步枪长在身上了,好像是多了一条胳膊•
在那边打的是游击战,很少有大规模的战役,永远是你和他。人变得机敏起来,像只小狞猫。你打了一梭子,他坐下了。你在等待,现在轮到谁了?你还没听到枪声,可是感觉子弹怎么又飞起来了。你从一块石头爬向另一块⋯…躲躲藏藏……你跟踪他,像个猎人,神经绷得紧紧的……屏住呼吸,寻找机会•••一旦两人照面,就用枪把对方打死。你打死他,然后感觉到自己还活着!一-我又活下来了!
杀人并没有乐趣,杀人就是为了能回家。
死人都是不同的,没有一样的……有的躺在水里……死人的脸在水里会发生变化,所有死人都面带笑容。
-阵兩过去,尸体洗得千干净净。在没有水的尘士里,死亡让人更加暴露无遗。有的死人还穿着崭新的军装,有的人头已变成一张枯干的红纸,脑袋被压扁了,像路边的蜥蜴似的被压平了……可是我还活着!
矮墻跟前坐着一个人,离房屋不远,堆着一些砸开的核桃,看来是他吃的•••睁着眼睛,没人为他合上……人死后十到十五分钟内,还可以合上眼睛,时间再长就不行了…可是我还活着!
另外一个人,弯着腰,裤口敞着……他是准备解手……死前他们怎样,现在仍然那个样躺着……可是我还活着!我要摸摸自己,证明自己没死……”
“我们顶替的是第一批进驻阿富汗的军人,我们没什么想法,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命令是不允许讨论的,一讨论就不成军队了。您不妨翻阅一下恩格斯的著作,他说:“土兵应当像子弹,随时准备射击。”这话我背得滚瓜烂熟。上战场就是去杀人,我的职业是杀人,我学的就是那一套。个人的恐惧?别人可以被杀死,但我不能被杀死。可以杀死别的人,但杀不死我,我的头脑接受不了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可能性。去那边时,我已不是个毛孩子了,我已到了而立之年。
我在那边感受到了什么是生活。告诉您,那几年是我最好的年华。
我们在这儿过的是灰色的、庸庸碌碌的日子,上班、回家、上班。我们在那边什么都尝试了,什么都见识了。我们感受到了真正的男子汉的友情。
我们见到了异国风光:清晨的雾霭在窄窄的峡谷里飘来飘去;涂得花花绿绿的阿富汗载重卡车,车帮很高;红色的公共汽车,车里有人,有羊,还有牛;黄色的出租汽车。
那边有些地方给人的感觉像是月光下的世界,像幻觉,像化外世界。到处都是永恒的山,那片士地上似乎没有人,只有石头,而石头又在向你射击。你觉得大自然对你也充满敌意,认为你是外来者。我们生活在生死之间,我们手里也掌握着某些人的生死。生活中还有比这更强烈的感觉吗?
我们在那边饱尝了道遥的甜头,再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任我们那么自由自在了。那边的女人是怎样地爱过我们呀,再也不会有一个地方的女人能那么爱我们了。时时刻刻感受到人与死亡近在咫尺,我们总是围着死亡打转。五花八门的奇遇何其繁多,我觉得我已能感知什么是危险,我一看见别人的后脑勺,就会感受到危险的临近。我在那边什么都干过,总算没有出什么事。那边有男性想要的生活,我们的怀旧之情由此而生,这是一种阿富汗综合征啊……•”
“停尸房里,一口袋又一口袋炸成碎块的人肉……让人休克!这半年里,我们看着露天电影,曳光弹飞向银幕,我们照看不误……我们打着排球,敌军开始扫射,我们任子弹飞来飞去,照打不误…•运来的影片都是表现战争的,表现列宇的,或者表现妻子背叛丈夫的……大家想看的是喜剧片,可是根本不送喜剧片••他走了,她便跟别人鬼混…⋯我恨不得端起自动步枪把她钉死在银幕上!银幕是用三四条床单缝起来的,挂在露天,观众坐在沙地上。
“不能杀第一个人,让第一个人流了血,以后就难以住手了⋯
每个人都为自己活命在操心!为自己活命!
几个士兵坐在一起,一个老汉赶着一头毛驴从下边经过。他们架起火箭简,哗啦一声!老汉完了,毛驴也完了…
“兄弟们,你们怎么啦,疯了?!老汉和毛驴走路,碍你们什么事?,
“昨天也有一个老汉赶着毛驴走路,有个士兵从他们
乡旁经过⋯…老汉和毛驴走了过去,士兵倒了下来,躺在地上•
“也许那是另外一个老汉,另外一头毛驴。”
不能让人流第一次们⋯…因为你会不停地枪系昨天那个老汉和昨天那头毛驴•
仗打完了,命保佳了。回了家,现在我们得弄消是非…”
“我们在那边认识到:他们不需要这场战争。既然他们不需要,我们为什么要进行这场战争?当你经过遗弃的村庄时,烟火还在缭绕,可以闻到食物的气味……一只络驼在行走,拖着自己的肠子,好像它在为自己的驼峰松绑…⋯应该把它打死……可是人的意识还停留在和平时期的生活里,下不了手…⋯有个人却端起枪来就朝骆驼射击,随便打着玩!也许是为了取乐,也许是一时犯浑。这种行为在苏联国内会被关
进监狱,可在这儿却是英雄行为,为报仇而消灭匪帮。为什么十八九岁的人能比三十岁的人更容易杀人呢?他们不会心疼。战争结束以后,我突然发现有一些可怕的童话,故事里总是有人杀人,妖婆在炉子里烧活人,孩子也不觉得害怕,他们很少哭泣。”
“在巴格兰接到通知,我被派到工兵营道路工程排当排长。
天一亮,我们早早起床,像是去上班。坦克带着扫雷工具,一组工兵,用于搜索地雷的军犬和两辆步兵战车作为战斗护体。头几公里我们坐在装甲车上,那边的道路尘土飞扬,像雪一般,容易辨别足迹。鸟儿落一下也会留下爪印。倘若昨天坦克经过此处,就要特别小心,坦克履带留下的良迹里可能埋了地雷。他们用手指按出履带的印纹,然后用布袋或缠头扫平自己的脚印。我们围着两个死寂的村子打转,村里已经没有人,只剩下一片焦士,绝好的掩体,要时刻提高警惕!
过了村庄,我们从装甲车上爬下来。这个时候是这样的,军犬在前边跑,东钻西审,工兵手持探雷器尾随军犬前进,他们一边走一边触探地层。这时,但愿上帝保佑你,全靠你的直觉、经验和敏感度了。那边有一根折断的树枝,那边地上扔着一块铁片,昨天还没有,那边有块石头。他们也为自己留下了标记,免得踩上地雷。
一块铁片,又一块••一个螺栓,好像是被随手扔在尘士中,其实底下埋着电池……反坦克地雷感受不到人走路的动静,只有压力达到二百五十到三百公斤时才起作用……第一次爆炸,坦克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当时坐在炮筒旁,炮塔起了保护作用,其他人都被炸死了。我马上摸了摸自己,检查一下脑袋是否在原处,胳膊大腿是否在原外……全布原处,继续前进。
前边又是一次爆炸…••—辆轻便装甲牵引车撞在威力巨大的地雷上了⋯牵引车炸成了两半,地上炸出来的坑有三米宽、一人多深。牵引车是给火箭炮运炮弹的,装载量大约有两百颗。炮弹落在路边和草丛里,散成扇面的样子,车上有五个士兵和一个上尉。我和那位上尉在一起度过了几个夜晚,吸烟、谈心⋯…他们一个完整的也没剩下……我们一边走,一边收集⋯•脑袋上沾满尘士,干瘪得就像是没有骨头⋯收集了六箱子,分开装着,以便给每个家里都能分别运送回去一些..
军犬帮了大忙。它们和人一样,有的聪明,有的傻,有的有直觉,有的没有。哨兵能睡着,军犬却不会打瞌睡。我喜欢“阿尔斯”,这条军犬见了我们的士兵,就摇头摆尾表示亲热,见了阿富汗军人就吠叫。他们的军装比我们的颜色更绿,我们的军装颜色发黄,可是“阿尔斯”怎么能分辨得出来呢?
军犬距离地雷几步远,就能嗅探出来…⋯它们把鼻子贴在地上,尾巴翘得像根烟囱,禁止靠近!有各种各样的地雷陷阱…•最可怕的是自造的地雷,它们不重样,无法掌握它们的规律…•那儿摆着一个生锈的茶壶,炸弹就在里面……炸弹在收音机里,在钟表里,在罐头盒里…•有的人不和工兵一起走,大家把他们称作“送命鬼”。大路上埋着地雷,山路上埋着地雷,房子里埋着地雷……工兵总是首当其冲…•
我们在一个小小的战壕里踩来踩去…⋯这里已经爆炸过一次,我们已经四处搜寻了,大家在这里己经踩了两天……我从上边跳下来,轰隆一声,我还没有昏过去……望了望天空…大空晴明,爆炸时,工兵的第一个反应是看看天空,检查自己的眼睛是否完整。自动步枪的枪托上总是带着止血带,有人用这个止血带给我包扎,包扎在膝盖以上的部位•…•我早已知道,止血带包扎在什么地方,将来就要从那个部分以上三到五厘米处截肢。
“你把止血带包扎在什么地方了?”我对士兵喊道。
“上尉同志,您的腿一直碎到膝盖处了。”
走了十五公里,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才把我送到卫生营,给我清洗消毒,打了普鲁卡因封闭针。第一天就把我的大腿锯掉了,圆锯“吱吱吱”地叫,我昏了过去。由于爆炸时火焰扑向面颊,第二天眼睛开始动手术。我的眼球缝了又缝,一共有二十二处伤口。一天动两三处手术,免得把眼球弄碎了。医生走过来,用手电筒照照左边,再照照右边,看看有没有光感,视网膜是否在原位。
“什么颜色?”
“绿色。
手电筒的光是红色的。
工兵很少有机会生还或身体完整地生还,特别是排雷连或特殊排雷连的工兵。他们不是伤残就是毙命,我们出发时从不握手告别。爆炸那天,新来的连长握了握我的手,他是真心实意地跟我握手,那时谁也没有提醒他。当天我就踩上地雷,飞向半空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有一种说法:既然自愿申请去阿富汗,就别想回家;如果是被派去的,那是执行任务,
或许能免灾,还有返回老家的可能。 ”
“和平时期刀枪入库,每个枪架都上锁,武器室里装有声控装置。可是在这儿,随身携带武器已渐渐习惯了。晚上躺在床上,用手枪打碎电灯泡,只是因为懒得下床关灯。热得发昏时,就用自动步枪朝天上乱打……我们把驮运队包围起来,驮运队抗拒,就用机枪扫射••一道命令:把驮运队消灭掉!于是我们便动手消灭驮运队⋯…到处是受伤骆驼的狂叫声…⋯阿
富汗人莫非要为此对我们感恩戴德,并授子我们各种勋章?!
战争就是战争,应当杀人。难道把作战武器发给我们,是为了让我们和同年级的弟兄们做军事游戏?难道是为了在那边修理拖拉机、播种机?我们遭到枪杀,我们也杀他们。能在什么地方杀人,就在什么地方杀人。但这不是我们从书本上、影片里了解到的那场战争、火线、中间地带、前沿……渠道战——当年是为了灌溉田地挖的地下水渠……白天,晚上,人
们像幽灵似的从渠道里钻出来,手里拿着中国产的自动步枪,家里用来宰羊的刀子,甚至手里就只拿块石头。说不定,不久前你还和这个 “幽灵〞在商店里做过买卖,现在他却已经超出了你的同情界限。他刚刚把你的朋友打死,一堆肉代替了你的朋友。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不要写信告诉我妈,我恩求
你们,什么也别让她知道…”
可是你,苏联人,对他们再也没有同情心了。你的大炮炸平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几乎找不到自己的母亲、妻子和孩子的任何东西。现代武器扩大了我们的罪恶,我用刀子能杀死一两个人,用炸弹能炸死几十个人••然而我是军人,我的职业就是杀人⋯…童话里怎么讲?我是阿拉丁神灯的奴仆•••那么我呢?我就是国防部的奴仆。它命令我向哪儿射击,我就向哪儿射击。我的职业就是射击…••
可是我到那边去,不是为了去杀人,我不想杀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结局呢?为什么阿富汗人没有把我们看成是我们应当是的那种人呢?”
“人在战争中会发生某种变化,是他,又不是他。难道有人教过我们别杀人吗?参加过战争的人来到我们学校,来到我们学院,讲述他们怎样杀人,他们的礼服上都别着勋章。我一次也没有听说过在战场上不许杀人。我知道,只有和平时期杀人才受到法律制裁,他们是杀人犯。可是在战争时期,有另一种说法,说那是“在祖国母亲面前尽儿子的天职”,是“神圣的
男子汉的事业”,是“保卫祖国”。他们向我们解释说,我们在重复伟大的卫国战年的士兵的业绩。我怎么能怀疑他们的话呢?他们反反复复地对我们讲:你们是最优秀的。既然我们是最优秀的,我何必还要自己去思考呢?我们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后来,我想了很多。朋友说:“你要么已经疯了,要么快发疯了。〞而我(我是由我母亲,一位能干、彪悍的女性抚养长大的)从来不想干预自己的命运。
有一次,我们在军医院里偷了一大堆非那西丁。这种药是用来治疗精神失常的人的,每次服一两片,可是我们有的人一下子吞了十片,有人吞了二十片⋯⋯•到了半夜3点钟,有人到厨房去洗盘子洗碗,其实盘子和碗都干干净净,另外一些人阴沉沉地坐在那里玩牌,还有一些人在枕头上拉屎撒尿•••荒唐透顶……女护士吓跑了,把哨兵叫来了…
这场战争就是这样留在我的记忆里,荒唐透顶…”
“区执委会答应说:〝给您一套新佳宅,您在咱们区里任意选一套。”
我在市中心挑选了一套,不是组合板壁而是砖房,是新结构,我说了地址。
“怎么,你疯了?那是党中央的住宅。
“难道我儿子的血就不值钱?””
“我们像往常一样在行军…走了几分钟,我突然丧失了说话能力……我想喊一声“停步”,却喊不出来。我继续往前走…⋯火光一闪!…我一时丧失了知觉,后来我发现自己躺在炮弹坑里…我爬……没有痛的感觉,…我再也没有力量爬行了,大家都爬到我的前头去了-…大家爬了四百来米,后来有人第一个开了口:“坐一会儿吧!已经没有危险了。〞我想和大家一样坐起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没有双腿了•⋯我嗖的一下把自动步枪端了起来,想了此一生!有人把自动步枪从我手中夺走。有人说:“小校没有腿了,我可怜的少
校……”我一听“可怜〞二字,就浑身疼痛,疼得要命,以至手号叫不止……”
“我在法扎巴德当了手术台护士。我管的范围就是小帐篷里的“手术室”,卫生营全体人员都分佳在帐篷里。大家开玩笑说:“脚一下了折叠床,人就上了班。”第一次手术抢救一位锁骨下动脉负伤的阿富汗老大娘。止血钳子呢?上血钳子不够用,用手指捏佳。取伤口敷料,拿来一卷绷带,又拿来一卷,一下子碎成了粉末。看来这些东西还是1945年那场战争后仓库里剩下的陈货。
不过,我们还是把那位阿富汗老大娘救活了。晚上,我和外科医生到病房去查房,我们想了解一下老大娘的感觉如何。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见到我们,嘴唇就开始颤动。我以为她有话要说,其实她想唾我们一口•••当时我不理解他们有什么仇恨我们的理由。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我们救她的命,可是她却⋯”
“当此地来了一些妇女一一一清洁工、图书管理员、旅馆负责最初我们觉得莫名其妙:只有两三个仓室,何必专门用一个清洁女工呢?只有二十几本翻破了的书,何必专门用一个女管理员呢?何必呢?您说呢?
•⋯我们都有意避开这些妇女,虽然她们没有干任何对不起我们的事。
我在那边还爱过一个人•⋯我有一个情人,他现在还活着⋯⋯我干了对不起丈夫的事,我骗他,说我爱的那个人已经被打死了⋯⋯”
“我一边讲给您听,一边在想:讲的都是这么可怕的事,什么我只能想起可怕的事呢?不是也有过友谊,有过互救互助,有过英雄行为吗?也许是那位阿富汗老大娘坏了我的事我们救她的命,可是她却想唾我们••不过,我的话还没有讲完…老大娘是从一个村庄被抬到我们这儿来的,我们的特殊使命部队曾经经过她们的村庄•⋯除了她一个人以外,一个活人也没有留下⋯…如果再往前说,那么这个村庄有人开枪击落了我们两架直升机⋯⋯他们用木权把几个烧伤的飞行员给活活捅死了⋯⋯如果再往前追,再……我们当时没有考虑:谁先动谁后动的手?我们只心疼我们自己的人”
“您没有见过刺刀在月光下如何闪亮吧?没有见过?您见过这样的照片:苏联军官站在吊死的阿富汗人旁边?有趣的镜头•…留个纪念.…最可怕的是参加审讯……让俘房坐在炸弹上:讲还是不讲••还有这样的拷问一-“电话机”把电话线拴到生殖器上-…接通电流…”
“渴得难熬,我们只走了一半路程,背壶已经没有水了。舌头伸在嘴外,吊着,怎么也收不回去。但不知道怎么,我们居然还能吸烟。我们爬到有雪的地方了,到处寻找融雪——喝洼里的水,用牙啃冰。谁也想不起要先吃氯药片了,谁还管高锰酸钟!我爬到有积雪的地方用舌头舔雪……机枪从身后嗒嗒嗒地射来,可我照旧趴在洼前喝水•…呛了一口,还在喝,否则没等喝饱就被打死了。死去的战友脸趴在水里,好像还在喝水。”
“朋友们感兴趣的是:有奖章吗?负过伤吗?放过枪吗?我想讲一讲我感受最深的事,他们却对此毫无兴趣。于是我开始酗酒,独饮.喝到第三杯,默默为那些牺牲的战友干杯•为尤拉•…其实,他可以得到挽救,我和他一起住在喀布尔军医院里,我的肩膀划伤了,还有脑震荡,他丢了两条腿……很多弟兄都没有胳膊,没有腿,他们吸烟,吐烟圈玩,他们在那边还算正常,不愿意回苏联,他们要求把他们留到后……回国让他们感到可怕,到了苏联就要过另外一种生活•…送尤拉去航空港准备让他回国的那天,他在厕所里割断了静脉…”
“我觉得没意思。当时我正在初恋•⋯可是现在我害怕接触女人⋯…早晨无轨电车里乘客拥挤,我也怕接触到女人⋯…我对谁也没有表白过,我跟女人什么也干不成,妻子抛弃我走了……发生了这样的事…••…这事发生得很奇怪…⋯我把水壶烧化了,水壶在燃烧,我坐在那儿看它怎么变黑…•••妻子下班回家“你烧了什么东西?
“水壶。
“这是第三把了•
•我爱闻着火的味道。
她锁上门就走了,这是两年前的事,从此我就怕女人,不能对她们说心里话,对她们不能讲自己的任何事。她们当时听你讲,可是以后就会责备你…
“这是一个怎样的早晨啊!你又在喊叫,你整夜又在杀人〞我妻子这么说
我还没有把直升机驾驶员轰炸时的狂喜告诉她,没有把一个大站在死神旁的狂喜告诉她。
这是一个怎样的早晨啊!你又在喊叫。
她不知道我们的中尉是怎样阵亡的。大家发现了水,就停了车:“停!大家站着不要动!〞中尉喊了一声,他指了指河沟旁一个肮脏的布包-地雷?
几名工兵先走了过去,拿起“地雷”“地雷〞呏呀叫了起来,是个婴儿。
怎么办?把他留在原地,或者把他带走?没有人下命令,中尉自告奋勇:〝不能扔在这里,他会饿死。我把他送到村子”里去,村子就在附近。”
我们等了一个小时,他们开车去的,来回一趟其实只要二十分钟。
他们俩躺在地上,中尉和司机,在村庄中间,在广场上,妇女用锄头把他们俩打死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早晨啊!你又在喊叫,你整夜在杀人。
我们的兵负了伤,躺在地上,快要死了,他在呼唤母亲,呼唤自己心爱的姑娘…•旁边躺着一个负伤的“杜赫”,他也快死了,他也在呼唤母亲,呼唤自己心爱的姑娘……一会儿是在呼唤阿富汗的名字,一会儿是在呼唤俄罗斯的名字…”
“有一次,那时我还是一个年轻的中尉,在自己的房间挂了罗曼 •罗兰的相片(是从某本杂志上剪下来的)。部队首长进了屋:“这是什么人?”
“上校同志,这是罗曼 •罗兰,法国作家。
“马上把这个法国人摘掉!难道我们本国的英雄还不够用吗?”
“上校同志”
“向后转,到仓库去,带着卡尔 • 马克思像回来!”
“他可是德国人呀!”
“住口!禁闭两昼夜!”
卡尔 •马克思与这有什么关系?我对士兵们也说过:这架车床怎么能使用?这是外国制造的。这辆外国牌子的汽车怎么能开?它在咱们的道路上会散架的。世界上最好的产品都是我国制造的:我国的机床,我国的汽车,我国的人民。到了现在,我才开始考虑:为什么日本机床就不能是最好的?为什么法国的卡普伦长袜就不能是最好的?为什么中国台湾姑娘就不能是最好的?我已经五十岁了••”
“侦察员不是在战场,而是在近处杀人,不是用自动步枪,而是用芬兰匕首,用刺刀杀人,不能出声,不能让别人听见。我很快就掌握了这套本领,干得蜜有兴趣。第一个被我杀死的人⋯…我在近处杀死了什么人,我记得……我们靠近了村子,通过夜视望远镜看见一棵树旁边,有个小电筒闪闪发亮,那儿还有一杆枪,有个人在挖什么东西。我把自动步枪交给了战友,自己靠近过去,距离约有一个箭步时,我纵身一跃,把他打翻在地。为了不让他叫出声来,我用他的缠头堵佳了他的嘴。我随身没有带刀,嫌沉。我只有一把开罐头用的小刀,这一把普通的小刀。他已经躺在地上了,我揪住他的胡须,割断子他的喉咙.•皮肤细紧了,割起来比较容易。我见多了流血
我那时担任侦察组长的职务,一般都是夜间出动,手里握着刀子,坐在树后…•他们走了过来,走在前边的是巡逻兵,必须把他干掉。我们轮流动手,这次轮到我。巡逻兵与我并排了,我放他向前走了一步,然后从背后跳上去,主要是用左手勒佳他的脑袋,让他扬起脖子,免得叫出声来。右手用刀刺入后背,刺在肝下,要刺透……后来我弄到了战利品,一把日本匕首,长三十一厘米,这种匕首很容易刺入人体。被刺的人蠕动几下,就扑倒在地上,一声也喊不出了。渐渐就习惯了,心理上接受并不大难,不像在技术上那么难:准确地刺到脊椎上边的那根骨头,刺进心脏,刺进肝……我们学过空手道,知道要扭佳对方的胳膊,把他制伏、捆佳,对准至痛点子、耳朵、眉骨,要击准。要想动刀子,就得知道刺向什么地方。
有一次,我心里迟疑了一下,震动了一下,感到极其难受。那天,我们搜索一个村庄。一般情况下,推开门进屋前,要先投一颗手榴弹,免得遭到机枪的袭击。何必冒险呢,手榴弹更可靠。我把手榴弹投进去以后,便跨过门槛:屋里躺着几个妇女,两个稍大的男孩和一个吃奶的婴儿。婴儿不是放在小车里,而是在一个像是小盒子的东西里。
现在为了不让我发疯,我必须为自己辩白几向。也许死人的灵魂真的在天上俯视着我们。我回了国,想当一个好人,可是偶尔也会产生一种愿望,想咬断他人的喉咙。我是双目失明后回的国,子弹从左边的太阳穴打进去,从右边的太阳穴钻了出来,打掉了两只眼睛的视网膜,我只能分辨明与暗。我知道应当咬断谁的喉咙,那些舍不得在我们的小伙子们的墓前立块石头的人,那些不想分给我们佳房的人,那些说“我没有派你们到阿富汗去”的人,那些不关心我们的人⋯…我心中曾有过的一切还在沸腾。如果有人要把我的过去夺走呢?不,我不会交出去的。我正是凭借过去在生活。”
后记,《我是通过人说话的声音来聆听世界的》,by作者
“我是通过人说话的声音来聆听世界的。人说话的声音对我永远起着振沓发聩的作用,让我心旷神怡、沉迷陶醉。我对生活本身极度信任,这大概是我观察世界的一种方法。最初我觉得用“讲话体,(我暗中如此自称)完成前两部著作之后,这种体裁会成为我以后写作的障碍,因为每时每刻都会重复自己,担心成为多余之物。完全是另外一种战争,另外一种武器威力更大和更残忍的武器。以机关枪和火箭装置 “冰雹”为例:“冰電”可以化山岩为粉末。另外一种人生心理:把娃娃们从日常生活,学校、音乐、舞蹈等场地拽出来,投入地狱,投入污秽之中。什么东西都可以往十八岁的男孩子,十年级的学生头脑里灌!将来他们才会明白:“我要参加的是伟大的卫国战争,可是却被投进另一种战争。〝我本想当英雄,如今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人。
人会觉醒的,但不会那么快,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
“要使举国上下都爱看斗牛,需要有两个条件:一、牛必须是本国士生士长的;二、本国人必须对死亡感兴趣…(见海明威《死在午后》)
本书有几个片断,初次在几家报纸和白俄罗斯几家杂志上刊出后,各种意见、评论、劝告、警告、指责、质问,甚至威吓,像狂风暴兩般压顶而来 (我们社会的精神生活至今还少不了这些威吓)。有人来信,有人来电话,有人找上门来。不过,我始终有一种感觉,此书还在撰写的过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