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后
第三卷也是最后一卷,处理方式更像惯常的世界经济史。
第一章做理论铺垫,扣住"经济世界"的概念,尝试从多个维度定位这样一个具备内聚力的巨型经济区:它在空间上分布的规律(变动缓慢、单中心、分层次),在时间上演变的节奏(百年周期、波动和谐振),在文明中所处的位置(同政治机器、社会梯级和智识生活的关系)。
第二、三、四章基本按照时间顺序叙述了工业革命前"国际经济的先后更替形式"(从城邦中心的经济世界到民族市场为中心的经济世界)和"主导力量"(经济中心先后从香巴尼到威尼斯、安特卫普、热那亚、阿姆斯特丹)。
在第二、三两章,布罗代尔回顾了以城邦为中心的时代各大中心城市的经济统治地位,包括其特点与兴衰。11世纪以来,欧洲的经济发展形成了北意大利和尼德兰这南北两极,中心城市地位的变动反映了权势在南北两极之间的转移。15世纪以前,吕贝克、香巴尼等地先经历了繁荣。15世纪以来,威尼斯面向东方、寄生于黎凡特香料贸易,依靠强大的海上霸权将亚得里亚海变为内海并在东地中海建立了商业殖民帝国,其帝国政策较为稳健,商业融资依赖于地方性的小投资者网络,资本主义形式缺乏创新;安特卫普因葡萄牙的胡椒贸易、西班牙的白银运输和工业发展三度实现繁荣,它在传统的银行和汇兑之外推广了更加灵活的借据体系,其弱点在于对外国商人的高度依赖,并最终因为战争和动荡失去霸主地位;热那亚同样缺乏经济腹地,故而以西班牙的白银为主要依托,发展出了某种最纯粹的金融资本主义形式,越来越依靠金融投机获利,庞大的货币流通体系建立在脆弱的实体经济之上,下层的运转不良导致上层最终卡壳和崩溃;阿姆斯特丹及其周边长期依赖工商业和商品化农业为生,凭借波罗的海和西班牙之间的中转站地位积累了财富,它依赖新的经济组织形式和信贷形式,成功在南洋群岛排挤葡萄牙势力并建立起香料垄断。阿姆斯特丹的霸权是贸易霸权和金融霸权的结合体。
领导权的每一次更替,都往往伴随着经济运行的危机。危机意味着重新调整,消灭抵抗能力弱的经济行为体。虽然强势经济体往往也受影响,但在危机过后会更加强大;最后随着领导权的再度集中,就往往正式完成领导权力的更替。资本主义历经多次危机、多次领导集团的变动而始终不辍,这反映了资本主义的强大调适力。
在第四章"民族市场",布罗代尔不仅叙述了这种新经济形态的结构与特点,还分析了法国和英国两个具有代表性的民族市场,检讨了二者的发展得失。法国的优劣势均在于其幅员:这赋予其充沛的资源潜力,但多中心的结构也增大了整合与动员的难度。而英国有伦敦这样一个绝对中心,百年战争以来的内向开发方便了市场整合,而英镑政策的稳定与国家的优良信用帮助英国建立起稳定的货币体系和潜力无穷的财政动员机制,相较于欧陆国家具有巨大的潜力,帮助英国建立起了世界范围内的殖民帝国,为工业革命做了准备。
布罗代尔随后在第五章把视野转出欧洲,放到世界上的各个"经济世界"——美洲、俄国、伊斯兰、远东——总结了各个经济世界的演变历程及其发展特征,并探求它们与欧洲的关系。简单而言,美洲大部和以波兰为中心的东欧沦为欧洲的边缘(与沃勒斯坦的观点近似);虽然长期出口初级产品和原料,但沙皇国家的强势帮助俄国维持了较为独立的经济地位,实现了早期工业化,在农奴制下有较为活跃的农村市场,其弱点在于货币长期短缺,城市经济和信贷不发达;伊斯兰世界辽阔、地处要冲,国家有能力长期维持和平与稳定,对经济领域长期有较强的控制力,在陆地和海上都较成功地抵御了欧洲商人的侵袭,直至19世纪的衰落;远东经济世界的杠杆以印度为中间支点,伊斯兰和东亚两端轮流占据优势,而南洋群岛则是地区交通的要津。在印度,发达的农村商品经济和强势的大批发商、大银行家同时存在,莫卧儿帝国强盛时期也很好地维持了社会稳定,资本主义成分因而得到了一定的发展。印度的停滞和衰落既在于传统经济的结构性弱点,即低工资抑制创新需求,也在于英国的殖民占领转变了印度的经济导向,印度转而为他人服务。当然其前提在于帝国式微释放出宗教冲突,内在削弱了印度经济和社会。沃勒斯坦和布罗代尔观点的分歧也在这一章反映出来,沃勒斯坦认为只存在欧洲一个经济世界,而布罗代尔则重建了多个经济世界的演变史。
最后,布罗代尔在第六章分析工业革命和英国的崛起。同工业革命相关的解释性争论大体上围绕着两个主题展开。英国工业革命到底是长时段、缓慢的变革还是短时段、迅速的变革?英国工业革命的发生是由内生因素来解释,还是由外部因素来解释?布罗代尔主张糅合不同的解释方式。他根据多个案例的比较研究,指出技术并非触发工业革命的决定性因素,技术潜力的开发需要极其坚实的经济基础,这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和储备。需要有先导部门(纺织工业、煤炭工业)能够提出需求、及时运用新技术的潜力;需要建立各个经济部门(农、工、商、金融、能源、运输)间的协调联系,一个部门的发展能够带动全面的经济进步;长期增长需要有多样、灵活的推力,某个先导部门显露颓势时,能够迅速地完成增长引擎的更替。布罗代尔认为,英国民族市场和世界霸权满足了上述几个必须条件,这对其工业革命的产生和推进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这里,布罗代尔深入讨论了增长问题。他采用库兹涅茨对经济增长的”成因“与“具体方式”的划分并做了发挥,”成因“或”潜力“指的是长时段的准备,是不同生产要素和生产行为之间通过连续不断的相互作用取得的平衡发展;而”具体方式“则属于短时段经济形势的范畴,可以由各种”偶发性"因素刺激产生,比如一项技术发明,一类商业机遇等等。
读到最后一章,方能完全领会到布罗代尔的行文用意。整整三卷两千多页的铺排,所有十五到十八世纪的历史分析,在最后一章全部连成一片:工业革命到底有什么历史意义?工业革命是生产力的辉煌发展:在第一卷论及的,四个世纪以来束缚着经济发展的所有日常生活的“结构”,所有物质生活的极限从此已告突破。十八世纪以前,经济增长和人均收入的提高不可能同时存在;经济高涨必然意味着人均收入的降低,人均收入的提高总是发生在经济停滞的危机时刻。而第一次工业革命结束时(1850年代以降),经济高涨伴随着人均收入的提高和人口的增长,大大拓展了物质生活的可能。
但是,工业革命的发生和发展却伴随着对工业无产阶级的沉重剥削。绝大多数红利被统治集团所汲取。这导向了另一个问题:工业革命在人类的剥削史上意味着什么?是“资本主义”剥削方式的出现吗?在这里,布罗代尔更加强调历史的连续性,认为这种剥削模式是前四个世纪以来资本主义逻辑运作的继续:工业化、资本主义、战争和经济逻辑对此都负有责任,但都并非完全责任。
布罗代尔的分析展示出他对长时段规律的执着。通过跨越数百年的计量与观测,经济史家根据经验归纳出的潮汐和波动,是否能够作为更短时段形势的解释?百年趋势无法得到解释但能作为解释吗?布罗代尔将“百年规律”与气象规律做类比,似乎表明他同意后者。
在结论中,布罗代尔通过探讨资本主义的未来展现了自己作为历史学家的现实关切。布罗代尔创作此书正值滞涨危机,在他看来,危机可能又是一次百年趋势中的低潮期,有着更长时段的作用力在背后支配。他还就走出危机的改革方案做了评论。如何看待和处理现今的资本主义现象?资本主义是市场经济的最高层次,它寄生在整个社会之上,拒绝市场、崇尚垄断,有自己的部门禁脔,而把利润率较低或成本较高的部门行业丢给国家和竞争型经济去做。它渗透、侵蚀着下方广大的竞争性市场经济,也和后者并存。资本主义历经千百年而未曾陷入彻底的消亡,原因就在于资本有非常自由的选择空间,可以在不同的地域和部门之间来去自如。
我们发现,只要接受布罗代尔的资本主义定义,就意味着认同资本主义并不等于市场经济——而这种观念转变显然会大大开阔政策制定者的视野。布罗代尔认为,改革的方向不在于取消市场,扩张国有化,在资本垄断的危害之外再加一层国家垄断的弱点,而在于扶植市场与垄断性的资本主义逻辑相抗衡,把为统治集团独占的利益转为为市场服务的经济方案。
从这个角度检讨80年代以来新自由主义改革和社会主义的退潮,又能得出什么新的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