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探讨哲学就是学习如何去死。”——西塞罗
在木遥几乎停更的播客里,谈到了杨振宁的贡献,他们说这位在世最伟大的理论物理学家,开辟了物理学的第三次范式。
人类对物理的认识,最初是粒子式的,物理学家们所使用的术语和模型,都基于我们对物理世界的一个又一个粒子的想象。而后,量子时代来临,“场”成为一个基本的概念,物理学家开始以“场”为核心去形容和描述物理现象,粒子只是场的一种特殊表现。
杨振宁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以“对称”取代“场”,杨·米尔斯理论利用“对称性”统一了世界上4种力中的3种,只要知道是哪种“对称”,你就能推导出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律,换言之,“对称”才是更为本质的物理存在——杨振宁因此而被称为“伟大的物理学家”。
木遥的这期播客,我反复听了好几遍,尽管一知半解,但依然觉得很迷人,特别是谈及量子的微观世界,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真空里,在一段极短的时间内,居然会激发出一个正电子一个负电子,然后立刻湮灭消失。
这是观测到的物理现象,木遥说,这与佛家的一切都是虚妄是否是一个意思?在一个以概率描述的世界(也即量子世界)里,我们以为的真实,恐怕只是一种无法突破我们观测和认知的想象,是维持在一定时间和空间尺度内的真实而已。如若把时间和空间的尺度拉长,或是压缩,那么世界完全就是另一幅样子。
这番话,在我脑海里盘旋了好久。我尝试去总结这段话给我的启迪:其一,“实在”仅仅是在一段时空尺度里的存在,一瞬间还是一万年,小如玻色子大如宇宙,其实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其二,人要有敬畏之心,我们敢于追求真理,但千万不要以为我们就能代表真理。
事实上,人类创造的文明越伟大,越要知道自己的局限。这恐怕是思维的相对论:人类思考的、想象的、讨论的尽管在不断拓展,但总有局限,我们确认的,可能只有一件事——人人必有一死。
蹊跷的是,尽管这是一件必然的事情,我们却甚少谈论它,我们甚至忌讳谈死亡,认为它总与“厄运”相关,并不吉利。
大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有一句话很好地解释了这种现象:“我们并不活着经历死亡。”确实,没有一个死过的人会给现在活着的人传递过任何信息,毕竟生死是一条绝对的界限。或许正因此,死亡成为人所害怕的事情:我们知道它必然来临,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更古老的大哲学家苏格拉底是个乐观派,他就认为,不论如何,死亡都不应该是要害怕的事情。谈论死亡,第一步就是要面对它。
“如果它是一种湮灭,那么它就是一次漫长的无梦之眠,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快乐呢?如果它是通向某地——所谓的冥府——的通道,那么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我们将会遇见很多老朋友与希腊的英雄,还能与荷马、赫西俄德以及其他一些不朽的人交谈。”
这听起来很让人振奋对不对?苏格拉底的后一个假设,有一个缺陷,就是你怎么确保你会遇见你欣赏的这些人而不是让你讨厌甚至让你害怕的人甚至魔鬼呢?这不是不可能。宗教的训世之道就提供了两条路,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但丁还特别详细地补充了他想象中的十八层地狱全景。
更进一步的问题是,上帝如此明察秋毫吗?就算祂明察秋毫但祂忙得过来吗?四百冷那首著名的rap里,上帝以人在世时吃的“橘子数量”来作为上天堂和下地狱的标准,吃不够100个就不能上天堂——假如真以此来裁决,小伙子扶老太太过马路做个十足好人也不一定上天堂呀?这个Bug真不小。
的确,冥府之路不好走,但“无梦之眠”倒提供了一种非常美妙的想象。伊壁鸠鲁也说,“死亡不过是感觉的丧失”,而他认为所有的善恶都存在于感觉之中,因此“死亡是与我们毫不相关的事实”。
伊壁鸠鲁的话道出了重点——死亡并非幻觉,那些宗教的所谓天堂地狱、轮回的说法,过于浪漫且教条,死亡只是一种我们不得不接受的“真相”。这是谈论死亡的第二步——接受它。
更重要的是,伊壁鸠鲁的这句话,指向“自我”。《哲学家死亡录》作者西蒙·克里切利解析到:只要我们存在一天,死亡就不会来临;当死亡来临时,我们也就不存在了。“构成自我的那种东西不存在于某些虚幻的自我认识中,而在于承认我们自身已经不可避免地失去的那部分东西。”
他进一步解释称,出于死亡的真实性,自我本身获得了真实性——“只有接受自我的丧失,才可能获得自我。”接受死亡,意味着接受生命的局限,意味着活着的每分每秒更为珍贵而独特。只有这样,才能产生勇气和耐力,才能破除对全能之主、无上权力的幻想,最终消解“我们这个时代否认死亡的陈腐观念”。
想清楚这一点非常重要,它是我们面对死亡保持足够平静的重要思想支点。
亚当斯密对休谟的观察很值得思考,他发现,“无神论者”休谟在离世前几天还在“高兴地”阅读,“高兴”是亚当斯密感受到休谟面对死亡表现出的轻松状态。当谈及死亡,第三步便是:放下它。
“也许只有接受了人类意志薄弱的本性,才会距离有智慧和德行的人越来越近。”斯密评价道。
确实如此。我在我很喜爱的已故去的女演员树木希林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感叹。
树木希林晚年曾经接受采访,彼时她左眼瞎了,腿脚也很不便,别人看是行将就木,但她依旧有一种巨大的平静的力量,在生活里极其怡然自得。
记者问她,如果人生再来一次,您会选择怎样的人生呢?
树木回答:我不想再出生一次。我觉得人生很充实了。
记者又问,生活中的每一天您是如何度过的呢?
树木回答:每一天每一天过着“什么都没有”的日子。比如,早上起床的时候,会仔细地叠好被子,打扫卫生。。。。。。这些看似不做也可以的事情,非常认真地去完成。说“认真”也许太刻意,只是很有意识地去完成日常中不被注意的部分。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树木希林的回答非常有哲思的韵味:从日常生活里寻找意义,把每一件事情当做它本来的样子去完成,实际上极难做到。她的洒脱,与弥留之际的维特根斯坦竟也有相似之处!
在去世前的生日那天,朋友贝文夫人送给维特根斯坦一个电热毯作为礼物,对大哲学家说“祝你长寿”。维特根斯坦回头凝视她,脱口而出说:“活不成了。”
果不其然。
最后的一个夜晚,贝文夫人仍陪着维特根斯坦,告诉他明天朋友们会来看他,维特根斯坦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
在他过世前几天,大哲学家仍然说着这样的话:
虽然我知道我活不久了,但我从未考虑“未来的生活”。我所有的兴趣仍在此生以及我所能完成的作品中。
死于职守,死得其所。的确没有比这更好的死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