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记：博尔赫斯《私人藏书》
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这套“博尔赫斯作品系列”面目非常可疑。是不是可以称之为1999年12月出版的《博尔赫斯全集》的精华版抑或缩水版？总之，除了变成了八卷的单行本，便于携带阅读之外，也许与全集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从全集变成了系列，内容有所斟酌缩减而已。不过也好，这样以来，反而有助于我集中注意力关注起了博尔赫斯的私人藏书：我好奇博尔赫斯怎样为自己喜欢的书籍作出评价的。换句话说，博尔赫斯是如何写书评的？
请原谅我已经多次引用过卡尔维诺评价博尔赫斯的话之后再次提出博尔赫斯“简洁写作的诗学”的概念。卡尔维诺说，博尔赫斯为了写的简洁短小，发明了一项决定性的东西，就是“假装他想写的那本书已经写成了，由某个人写成了，这个人是一位被发明的无名作者，一位来自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文化的作者；接着，他描述、概括或评论那本假想中的书”。“他的每一个文本，都通过援引来自某个想象或真实的图书馆的书籍，而加倍扩大或多倍扩大其空间。这些被援引的书籍，要么是古典的，要么是不为人知的，要么根本就是杜撰的”。每次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卡尔维诺自己杜撰的博尔赫斯的传奇部分，尤其那句“描述、概括或评论那本假想中的书”，让我意识到博尔赫斯让文学的本质有了一个飞跃，把想象的空间提升到了另外一个层次。毫无疑问，博尔赫斯是个简洁的大师，我觉得集中表现这种简洁诗学的作品都集中在了以《私人藏书》为代表的各种书籍的序言写作或者关于书的简评中间。
比如收录到本书中博尔赫斯写的伏尔泰的评价：“是巴黎一个普通公证人的儿子，曾受耶稣会的监护，演过戏，博览群书，粗通法律，信奉自然神论，得到过许多女人的爱情，写过危险的谤书，蹲过监狱，并被逐出法国，编过悲剧，不断得到并失去‘麦塞纳斯’们的庇护，不知疲倦地挥舞论证之剑，走过鸿运，取得过显赫名声，最后戴上荣耀的光环。”这是一种风格的简洁，一气呵成的小短精悍句子书写下伏尔泰的一生。其余的可以粗略归为另外一种简洁的风格，比如博尔赫斯评价卡夫卡的小说，“他用清澈的风格来写污浊的梦魇”。评价卢戈内斯，“对于卢戈内斯来说，发现一本书也像走近大海或走近一个女人那样真切。他所著的每部书后面都有一个大师的影子”。评价纪德，“纪德也像歌德那样，并不只存在于一本书中，而是存在于所有著作的总和及其对照之中”。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书就像走进一座从未到过的城市或置身于一场搏斗的阴影之中”。评价梅尔维尔，“梅尔维尔和柯尔律治一样习惯于绝望。《白鲸》其实就是一个噩梦”。评价王尔德，“千年文学产生了远比王尔德复杂或更有想象力的作者，但没有一人比他更有魅力”，“他的作品仍然年轻，就像写于今天上午”。评价本涅特，“本涅特以一种宁静的激情投身文学”，“本涅特从不让自己的观点渗入作品中去”。评价福楼拜，“对文学创作坚信不疑……相信这个纷繁的世界的每事每物都有一个与之相对应的早就存在的确切的词，作家的责任就是找到这个词”。评价施沃布，“继承了东方传统，又把这种传统融进西方传统中去。他的领域永远都是那些深深的图书馆”；同时评价他的《假想人生》，“为写此书，他发明了一种奇特的方法。主人公是真的，而事情却可能是虚构的甚至是神奇的”，博尔赫斯的作品中无疑吸收了这种神奇的写法，才让我对这个句子如此深刻。评价萧伯纳，“世人无不熟知他的生平”（还有谁能让如此平凡无奇的句子在这里如此大放异彩？），“本世纪的作家们陶醉于人性的弱点，唯一能想象英雄的是萧伯纳”。评价克韦多，他“深知无论一首诗怎么开头，凭他的天才，都可以把诗写下去并写成华章”，“他的作品是一系列的实验，更确切地说，是一系列语言的冒险”。评价菲尔波茨，“英国作家中最具英国味儿 的作家”。评价克尔凯郭尔，“说他是个哲学家，不如说他是神学家，更不如说他是一个雄辩的、敏感的人”。评价亨利·詹姆斯，“从一开始，亨利·詹姆斯就知道自己是生活的旁观者而非生活的行动者”。评价鲁尔福，“鲁尔福喜欢读书、孤独和写作”。（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句子，一个评价）评价笛福，“描写环境特征乃是丹尼尔·笛福的带根本性的发明”。评价科克托的一部小说，“读本书犹如同他亲切的幽灵交谈”。评价德·昆西，“他那敏捷的思想丰富并扩大了往昔的记忆”。评价斯蒂文森，“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是文坛最一丝不苟、最会虚构、最充满激情的作家之一”。评价加尼特，“就加尼特而言（可能对任何作家都一样），情节并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叙述情节的方式、用词和节奏”。评价莱内斯，“穆希卡·莱内斯几乎对一切都抱有怀疑态度，唯独没有怀疑过美”，“凡是浩瀚的作品总会有秘密的角落”。评价鲁伊斯，“粗俗中的美丽闪光”——尽管这话是王尔德说的。评价布莱克，“对布莱克来说，美产生于读者和作品接触的那一瞬间，是一种玄妙的结合”。评价惠特曼和爱伦·坡，“没有惠特曼和爱伦·坡的当代文学是难以想象的。这两位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人都有多重性”。评价威廉·詹姆斯，“威廉·詹姆斯与大卫·休谟和叔本华一样，既是思想家也是作家，他的作品十分明畅”。
写过《伊甸园之门》的莫里斯·迪克斯坦教授曾说，卡夫卡对生造格言警句有着令人恐怖的天才。我不希望通过以上不厌其烦的抽出博尔赫斯文中的句子来给人卡夫卡式的印象。虽然博尔赫斯非常喜欢卡夫卡，但是这两位作家的风格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基本属于同时代人，但是博尔赫斯相对平和，温和，风格虽然也有神秘的核心，但是这种神秘不令人恐怖，反而令人向往。而卡夫卡，这个被生活本身放逐的现代作家，神秘的风格让人绝望的喘不过气来，这是一种非常恐怖的体验。我抽出的博尔赫斯式的句子只是想说明博尔赫斯简洁诗学，简洁的写作方式。我得承认，读博尔赫斯的时候，我非常迷恋他创造的句子和风格。如果这种句子可以作为简洁的代名词，无疑博尔赫斯用他一生大量的阅读铺陈了这种简洁。
博尔赫斯在《私人藏书》的序言中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好作家，但我相信我是一个极好的读者；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敏感而心怀感激的读者。看来如果想学好简洁的写作方式需要先做好一个读者，而且是一个“敏感而心怀感激的读者”。
思郁
2008-7-12
请原谅我已经多次引用过卡尔维诺评价博尔赫斯的话之后再次提出博尔赫斯“简洁写作的诗学”的概念。卡尔维诺说，博尔赫斯为了写的简洁短小，发明了一项决定性的东西，就是“假装他想写的那本书已经写成了，由某个人写成了，这个人是一位被发明的无名作者，一位来自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文化的作者；接着，他描述、概括或评论那本假想中的书”。“他的每一个文本，都通过援引来自某个想象或真实的图书馆的书籍，而加倍扩大或多倍扩大其空间。这些被援引的书籍，要么是古典的，要么是不为人知的，要么根本就是杜撰的”。每次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卡尔维诺自己杜撰的博尔赫斯的传奇部分，尤其那句“描述、概括或评论那本假想中的书”，让我意识到博尔赫斯让文学的本质有了一个飞跃，把想象的空间提升到了另外一个层次。毫无疑问，博尔赫斯是个简洁的大师，我觉得集中表现这种简洁诗学的作品都集中在了以《私人藏书》为代表的各种书籍的序言写作或者关于书的简评中间。
比如收录到本书中博尔赫斯写的伏尔泰的评价：“是巴黎一个普通公证人的儿子，曾受耶稣会的监护，演过戏，博览群书，粗通法律，信奉自然神论，得到过许多女人的爱情，写过危险的谤书，蹲过监狱，并被逐出法国，编过悲剧，不断得到并失去‘麦塞纳斯’们的庇护，不知疲倦地挥舞论证之剑，走过鸿运，取得过显赫名声，最后戴上荣耀的光环。”这是一种风格的简洁，一气呵成的小短精悍句子书写下伏尔泰的一生。其余的可以粗略归为另外一种简洁的风格，比如博尔赫斯评价卡夫卡的小说，“他用清澈的风格来写污浊的梦魇”。评价卢戈内斯，“对于卢戈内斯来说，发现一本书也像走近大海或走近一个女人那样真切。他所著的每部书后面都有一个大师的影子”。评价纪德，“纪德也像歌德那样，并不只存在于一本书中，而是存在于所有著作的总和及其对照之中”。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本书就像走进一座从未到过的城市或置身于一场搏斗的阴影之中”。评价梅尔维尔，“梅尔维尔和柯尔律治一样习惯于绝望。《白鲸》其实就是一个噩梦”。评价王尔德，“千年文学产生了远比王尔德复杂或更有想象力的作者，但没有一人比他更有魅力”，“他的作品仍然年轻，就像写于今天上午”。评价本涅特，“本涅特以一种宁静的激情投身文学”，“本涅特从不让自己的观点渗入作品中去”。评价福楼拜，“对文学创作坚信不疑……相信这个纷繁的世界的每事每物都有一个与之相对应的早就存在的确切的词，作家的责任就是找到这个词”。评价施沃布，“继承了东方传统，又把这种传统融进西方传统中去。他的领域永远都是那些深深的图书馆”；同时评价他的《假想人生》，“为写此书，他发明了一种奇特的方法。主人公是真的，而事情却可能是虚构的甚至是神奇的”，博尔赫斯的作品中无疑吸收了这种神奇的写法，才让我对这个句子如此深刻。评价萧伯纳，“世人无不熟知他的生平”（还有谁能让如此平凡无奇的句子在这里如此大放异彩？），“本世纪的作家们陶醉于人性的弱点，唯一能想象英雄的是萧伯纳”。评价克韦多，他“深知无论一首诗怎么开头，凭他的天才，都可以把诗写下去并写成华章”，“他的作品是一系列的实验，更确切地说，是一系列语言的冒险”。评价菲尔波茨，“英国作家中最具英国味儿 的作家”。评价克尔凯郭尔，“说他是个哲学家，不如说他是神学家，更不如说他是一个雄辩的、敏感的人”。评价亨利·詹姆斯，“从一开始，亨利·詹姆斯就知道自己是生活的旁观者而非生活的行动者”。评价鲁尔福，“鲁尔福喜欢读书、孤独和写作”。（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句子，一个评价）评价笛福，“描写环境特征乃是丹尼尔·笛福的带根本性的发明”。评价科克托的一部小说，“读本书犹如同他亲切的幽灵交谈”。评价德·昆西，“他那敏捷的思想丰富并扩大了往昔的记忆”。评价斯蒂文森，“罗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是文坛最一丝不苟、最会虚构、最充满激情的作家之一”。评价加尼特，“就加尼特而言（可能对任何作家都一样），情节并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叙述情节的方式、用词和节奏”。评价莱内斯，“穆希卡·莱内斯几乎对一切都抱有怀疑态度，唯独没有怀疑过美”，“凡是浩瀚的作品总会有秘密的角落”。评价鲁伊斯，“粗俗中的美丽闪光”——尽管这话是王尔德说的。评价布莱克，“对布莱克来说，美产生于读者和作品接触的那一瞬间，是一种玄妙的结合”。评价惠特曼和爱伦·坡，“没有惠特曼和爱伦·坡的当代文学是难以想象的。这两位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人都有多重性”。评价威廉·詹姆斯，“威廉·詹姆斯与大卫·休谟和叔本华一样，既是思想家也是作家，他的作品十分明畅”。
写过《伊甸园之门》的莫里斯·迪克斯坦教授曾说，卡夫卡对生造格言警句有着令人恐怖的天才。我不希望通过以上不厌其烦的抽出博尔赫斯文中的句子来给人卡夫卡式的印象。虽然博尔赫斯非常喜欢卡夫卡，但是这两位作家的风格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基本属于同时代人，但是博尔赫斯相对平和，温和，风格虽然也有神秘的核心，但是这种神秘不令人恐怖，反而令人向往。而卡夫卡，这个被生活本身放逐的现代作家，神秘的风格让人绝望的喘不过气来，这是一种非常恐怖的体验。我抽出的博尔赫斯式的句子只是想说明博尔赫斯简洁诗学，简洁的写作方式。我得承认，读博尔赫斯的时候，我非常迷恋他创造的句子和风格。如果这种句子可以作为简洁的代名词，无疑博尔赫斯用他一生大量的阅读铺陈了这种简洁。
博尔赫斯在《私人藏书》的序言中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好作家，但我相信我是一个极好的读者；不管怎么说，我是一个敏感而心怀感激的读者。看来如果想学好简洁的写作方式需要先做好一个读者，而且是一个“敏感而心怀感激的读者”。
思郁
2008-7-12
有关键情节透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