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被重新创造的世界
把陀思妥耶夫斯基文集磕到最后一本(可恶,《少年》仍未攻下),阅读速度毕竟得到了提升,高一时一本《哲学·科学·常识》断断续续看了一个月有余,如今同样厚度、类型近似的这本《世界的重新创造》,一周也就读完了(当然对比大佬仍算慢的,一开始读得也并不顺)。在此感谢译者张卜天(译著数目惊人,本书所在译丛的十九本是他以一人之力翻译的)贡献的让我不至频犯强迫症的上乘译文。 这是普及性绝佳的一本科学史,如作者所说,他意欲由此在大众和同行那里重新构建当时正在式微的“第一次科学革命”的概念。章节标题和每章的小标题将内容统摄得很好,专有名词很一贯,偶尔会附详解图,最后一章还不忘梳理并延展全书的论述结构。部分是因为李约瑟问题的导引,作者超脱出了欧洲中心主义的视野,不仅对古希腊发源于前苏格拉底自然哲学的自然认识方式做了展开,也分析了中国古代以经验事实与实用(道与综合)为导向的自然认识方式,虽然对后者着墨不多,但很友好地直言,这两种原初的自然认识方式是同样珍贵的,都走出了神话式的自然解释模式。在这之后,对现代科学起源的探索延向了希腊思想的历史发展,各种理路汇合于对十七世纪科学革命方方面面的分析。照这本书的论述,体现古希腊自然认识核心思想的“雅典”(偏近思辨的自然哲学,建基于“第一原理”)和“亚历山大”(偏近抽象的数学研究,大成于欧几里得几何)两种自然认识方式经历种种历史演绎移植到了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结束了移植成果终将没落的惯例),正逢中世纪欧洲在基督信仰外向化(援引了韦伯的研究)之际产生了以观察为核心的新的自然认识方式,三种自然认识方式历经发展、相互配合,最终在种种偶然同时发生的情况下开启了现代科学的新纪元——回望过去,今天作为显学大行的现代科学,其产生绝非历史的必然。希腊思想的三次移植、智性火花的起而复灭、天才的转折点式创造,读来振奋人心。陈嘉映那本书让我对科学的哲学渊源深以为然,但这本书论及的希腊思想的二分、伊斯兰文明在中世纪为保存古希腊火种做的贡献以及各种事件在历史中的时间定位等,都是我学有不逮的。
因为现代科学是在西方光大的,所以科学史研究在西方大概由来已久,这本书对现代科学的整体定位大概和我国流传的看法颇多不合。哲学-科学始于古希腊这一根本前提不作展开,本书对很多现代科学先驱者的认识革新了我的陈见。课本中为捍卫真理而被教会施以火刑的布鲁诺,本书只提到一次:参与布鲁诺审判的一位红衣主教与伽利略有过对话。这次对话倒是一个转折点。在这次对话中,该红衣主教无意制止伽利略的自然研究,只是建议他对外宣布其研究为假想性质,或者,把新的世界观(地球是运动的)的发布权交给教会。伽利略拒绝了,以一人之力和教会对抗,结果是教会宣布“地球静止”的官方律令,一直是自然认识先行者的欧洲耶稣会士从此被笼罩在教会权威的阴影里、伽利略本人在大公的庇护下度过了性命无虞但自由受限的晚年。但不论是伽利略,还是笛卡儿、牛顿,这些先驱者都是在自然而然的对上帝的信仰中进行研究的。如此想来,也就更进一步理解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现代科学兴起、“上帝已死”不远时那苦难的挣扎(圆回陀)。 出于科学史写作的取舍,作者是以自然认识的演绎为框架展开全书的,并且对纯粹的思辨哲学、尤其是现代科学开始兴起后的思辨哲学并无好感,但读过这本书我还是理顺了一些哲学史在我心中未解的结和我对它的一般误解。中世纪后期对古希腊哲学遗产的复兴,其全面性其实远不及伊斯兰文明在公元十世纪前后的译介;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以及由之推导出的微粒运动学说原来是那么有力,动摇了雅典哲学大树上最粗的枝干;自然哲学和科学的重合度并没有此前我所想的那么高……哲学史我还是差得太多,有待系统读起。
总体来说,本书的论述简明而系统,我很愿意推荐给对科学史感兴趣的朋友。但阅读过程中也确实有让我生疑的地方。历史演进的宏大叙事往往会聚焦为对天才人物的烘托;部分是因为普及性的考虑,对亚历山大自然认识方式的内在演绎阐述较少;前言让“新世界”与“旧世界”鲜明对立,但正文论述止于第一次科学革命,新旧变换的更多面相只在最后一章有所展望……但中心的论证很有说服力,让我在历史的纵深中看到了易朽与永恒的变幻:如许高古的古希腊文明在政治格局的变换中也难免衰微,但作为西方文明的黎明,它为理智与精神、求真与实践相平衡树立了良好典范,这典范作为开端,永远有待后人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