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是逃无可逃的一潭死水

——读叶兆言小说《死水》

前段时间，单位有个老师傅退休。退休前有一次在公司食堂午餐闲谈，这位老师傅无意间慨叹道，“哎呀，这辈子也过得太没劲了吧，感觉啥都没干，不知不觉就混到退休了。”我看他情绪不好，就开玩笑说，“您觉得日子没劲，是因为肚子吃饱了。”他笑了，“说的也是。”

周末抽空阅读了叶兆言老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死水》，这部小说创作于1983年，刚好是我出生的第二年，现在读它还是完全不过时，可能再过三十年、四十年，还是会有人看吧，因为这是一本有力量的好小说。

小说描写了不爱读书的大学生司徒因眼疾入住某医院的一段故事。整本书文笔细腻、故事推进节奏特别好，从翻开第一页就被莫名吸引住了，然后不由自主地读下去。司徒成长于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哥哥姐姐都拥有高学历，他从农村下放回来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但他却不爱读圣贤书，整天在学校混日子。在一次足球比赛时因跟同学争抢头球，脑袋撞在一起，引起眼底出血，从而住进医院。

刚住院时他非常兴奋，因为终于可以暂时逃离学校那个惹人厌的学习环境了。他跟同住院的病友关系相处融洽，大家平时没事就一起打牌、聊天开玩笑啥的，还在医院巧遇当护士的老同学苏苏，俩人也聊得很开心。

住院日子久了、一直在等待不确定的手术时间也显得有些无聊，司徒因此还和病友一起去医院附近的寺庙去“探险”参观。而在他看来，佛教徒的生活似乎也很清苦无聊，但还要装作参禅悟道、很有意思的样子。

整本书有意无意透露出大学生司徒的虚无主义人生观。他总觉得人活着没劲，在他看来，人生就像登台阶一样，取得大学文凭，然后再找个好工作、结婚生子，不停奋斗大房子、大位子、大票子之类，人就像不停攀登在一级级的台阶上，其实每级台阶上的风景都千篇一律，无非台阶攀登得越高，房子越大、位子越高的区别而已。

他的这种貌似“高论”，则受到老同学、护士苏苏的嘲讽。凭生存直觉就深谙中国人实用主义生活哲学的苏苏，好心告诫司徒，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些没有大学文凭的男青年，在社会上连个对象都不好找，更谈不上什么登台阶了。而像他这种无所事事的大学生，就因为生活太安逸太轻松了，才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珍惜时光好好努力学习之类。

小说暗示，大学生司徒的生活，本质上是逃避主义的。他讨厌读书，刚好趁着眼疾逃避到医院这个“世外桃源”里享清闲；而在医院待久了他又腻得慌，又怀念起学校读书的好时光。他与老同学苏苏的感情，好像比同学关系更深一点，但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方面因为苏苏早已与医院裘大夫领了结婚证，另一方面作为病人的司徒自己可能更加自顾不暇吧。

在小说中司徒和病友参观寺庙的情节，也在暗示，再逃就该逃避世俗生活、一路逃到寺庙里这条路了。

当然，整本小说除了司徒，很多人物也在有意无意地选择逃避主义人生观。就像司徒的病友“十四床”的那位大学教授，他顶着所谓教授的虚名，实则大半生不学无术、吹牛混日子，只因为教授的名头响亮，可以让他吃一辈子。还有司徒参观寺庙时遇到的中年和尚成化，满嘴佛教高论，真正实修了多少，只有天知道；相比之下小和尚成祥心灵更加纯净、活得更加坦然直白。

还有小护士苏苏与医院高材生裘大夫的爱情婚姻关系，他们俩人根本没啥感情，性情也不相投，就因为世俗的所谓名头好听，苏苏图裘大夫的高学历、好前程，而裘大夫则图苏苏年轻貌美，跟她结婚有面子；总之本质上都是虚的，都是图的虚名，都是无意识地实行逃避主义人生观。

而以小说主角司徒为代表的这种逃避主义的心理和命运，其实也象征着我们许许多多普通人的命运和心理。面对现实不如意的生活，很多人第一念头就是想着逃避，无意识地想要逃避到“别处”的时间和空间里，仿佛觉得只要自己眼疾医好了、只要自己恋爱结婚了、只要自己升职加薪了、只要孩子长大有出息了、只要自己退休彻底不干了……从此就一定会过上幸福美好新生活。就像开篇笔者那位退休老同事一样，真等到自己退休彻底不干的那一天，才蓦然回首、恍然大悟这辈子过得实在太虚无、太没劲了。

毋庸讳言，小说《死水》用它的篇名就暗示了这种逃避主义的生活哲学本质上就像一潭死水。老是无意识地逃避生活、逃避人生责任，而把对美好生活的虚幻梦想永远寄托在将来、寄托在别处，寄托在“医好眼疾”“大学毕业”“娶妻结婚”“退休离职”等五花八门的外在条件基础之上；即使实现了这些条件，当然也不会幸福，于是立刻又会给自己再附加上其他外在条件，总之幸福永远在将来、幸福永远在别处。

另外，小说巧妙地通过塑造一位年纪轻轻就患有绝症女青年叶梦卓的形象，颇具说服力地暗示读者，生活本质上是逃无可逃的，越是逃避最终你连生活本身也会失去。这位女青年跟大学生司徒的人生观完全不同，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但依然每天读书学习，她不是为了考大学、考职称而学习，只是为了体味当下读书学习的乐趣。她劝司徒说，读书学习的目的就是读书学习本身，而不是为了取得大学文凭好找工作；生活的目的也只能是生活本身，而不是为了大房子、大位子、大票子之类。这些话听着虽然像是鸡汤，但从这位女青年嘴里说出来就特别有说服力，因为她很快就要死了，她临死前甚至没有家人陪伴和抚慰，她实在是逃无可逃，她唯有靠自己的心灵去勇敢直面人生终极考验——死亡。

在小说结尾时，大学生司徒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眼疾手术，但手术结局未知……如果手术成功，司徒可能不久就会出院，然后继续他的大学学业，毕业找工作、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之类。而如果手术失败，他的一只眼睛或许不保，但即使是这种最糟糕的结局，可能司徒也已学会坦然面对，人活着不能事事如意，别说一只眼睛，连生命最终都要无可避免地失去。面对这些偶然或必然、或迟或早的丧失，我们唯一能做的，也许就像书中那位英年早逝的女青年叶梦卓的做法一样，坦然接受命运、努力活在当下，仔细体味和珍惜活在此时此刻的酸甜苦辣滋味，“无可奈何而安之若素”，这就是生活的本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