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第一部:悉数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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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前往“骷髅”庄园
《别的声音,别的房间》讲的是十三岁男孩乔尔·哈里森·诺克斯(Joel Harrison Knox)的故事,他出生于新奥尔良,母亲去世后寄宿在姨妈家,随后被送往南方乡下与父亲一同生活——这个父亲,在乔尔尚在襁褓中时就离开了母子两。
这段旅程从新奥尔良启程,坐火车抵达比洛克西城,随后转巴士抵达“天国教堂”镇,搭便车往北二十里到正午城,再乘骡车沿乡间小路行二三英里至目的地。不应将这个故事概括为“寻父”模式:乔尔不是去“寻找”父亲,而是父亲来信要他前往同住;这一旅程也没有贯穿全书,在一章一节就完成了全程。
有几点值得留意与说明:
- 从乔尔出场的“天国教堂”(Paradise Chapel)镇到父亲居住的“骷髅”(Skully)庄园,地名寓意彷如一场逆行的丧葬之旅。沿途“路标”也恰如一日:从“晨星”餐馆(Morning Star Café)出发,途径正午城(Noon City),于深夜到达。
- 乔尔曾将父亲来信拿给捎他的货车司机拉德克利夫(Radclif)看,“信中有两件事教拉德克利夫心里不畅快”,那手袅娜精致的花体字迹怎么看都不像出自一个大男人之手,这里暗示了这封书信并非真正出自乔尔父亲之手,为后文埋下了伏笔——与之相参照的还包括从拉德克利夫、女孩馥洛拉蓓尔(Florabel)等人口中听来的印象:几乎与世隔绝的“骷髅”庄园、从未露面的父亲和庄园女主人艾米(Amy)那令人欲言又止的堂弟——乔尔将要生活的地方和将要共处的亲戚,从初始就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 搭车时,乔尔从司机那里偷拿了一颗子弹。
从名称上,这是一段由天国驶往骷髅死地的旅程,乔尔的母亲已入天堂,而乔尔的父亲身在人间,但已形似骷髅——我们稍后会知。小说题记引自《耶利米书》:“人心比万物都诡诈,坏到极处,谁能识透呢?”,也好像在预示这部透着浓郁哥特之风的美国南方故事的晦暗与阴沉。一章一节里对人心难测初露端倪的表现大抵有两处:
- 母亲死后寄人篱下的乔尔总是对好心收养自己的姨妈一家心怀怨恨,经常恶意作弄患有耳疾的表姐。
- 姨妈似乎也对把乔尔送走一事感到某种如释重负。
美国南方哥特小说里总是不乏与社会格格不入、特立独行、脾性古怪的人物,在乔尔抵达正午城后也即刻遇见了几个,包括但不限于:暴脾气的独臂理发匠、假小子艾达蓓尔、得过扯谎冠军且下巴上长着一根带毛疣子的饭店老板娘罗伯塔小姐、已过百岁的“骷髅”庄园小老头车夫耶苏·费韦尔(Jesus Fever)——这个名字似乎强烈暗示了他的宗教热情。
从正午城出发前往“骷髅”庄园的最后一段夜路就像一副蒂姆·波顿式的暗黑童话插图:“藤蔓”交错般的星空图景与路旁树杈,两个“幽灵”似的少女唱着轻快活泼的歌谣,在“一片乌云蒙上月亮,歌声在黑暗里终止”的漆黑时刻跳下骡车,指向“乔尔眼中的旷野”说她们的家就在那边——仿佛黑暗中矗立着《聊斋》故事里孤魂野鬼的虚幻宅邸,而她们的家就在“骷髅”庄园不远处。
1-2、1-3 初到“骷髅”庄园
隔日,自噩梦中刚刚惊醒的乔尔又亲眼目睹一幕残忍的现实杀戮:艾米小姐用一根拨火棒碾杀了一只漂亮的冠蓝鸦——这种鸟儿被当做封面图案印在新版的图书封面上,像在提示你它在小说中的重要作用与象征。(“伦道夫先生喜欢死鸟,羽毛漂亮的那种。”)
初到“骷髅”庄园,乔尔始终见不到自己的父亲,他的要求无人回应,他的父亲也像是某种禁言的忌讳。多年前的庄园火灾遗留下残破的废墟,一如鬼宅故事里的常见设定,每一处旧邸废墟都埋藏着一段隐秘与罪恶。
艾米小姐更愿意提及堂弟伦道夫,值得注意她的这一描述:“我们的堂弟”,她没有说“我的”堂弟,或者乔尔父亲的堂弟,而是“我们的”,暗示了庄园里人物间古怪的非亲缘的构成关系。伦道夫和乔尔父亲一样,迟迟未出场,两人都身体抱恙。不过一章二节的结尾实际上乔尔已在花园中瞥见窗户里异装出现的伦道夫,只是那时还不知道就是他。乔尔看见的是个白发女子,古宅幽灵般的典型桥段,继续渲染出浓郁的哥特氛围,惊吓中的乔尔倒退中撞上了花园里的破钟,粗粝的钟声“震碎燥热的静”。
与残忍冷酷的继母艾米小姐一同登场的是另一个“怪胎”,黑人女仆密苏里,她是耶苏的孙女,比乔尔大八岁。书中对她的形容包括“高大”、“强壮”、“优雅”、“温柔”……和艾达蓓尔一样,这两个乔尔日后亲密的朋友都截然是他的反面。苏的愿望是在爷爷过世后前往特区生活并找一个好男人(她略微提及在这里曾受到过一个名叫凯格的男子的伤害),她希望去往会下雪的地方,而不是留在常年艳阳的南方。
乔尔向她讲述了自己虚构的与母亲被困雪山的故事,这是乔尔在小说中第一次展示自己“吹牛”的本领,他并不以此为荣。但我们可以看到,他如何在虚构中安放个人的悲伤,这是一段动人的文字,吹嘘的故事(引号里的话语)和母亲去世时的往事(没有引号的直接描述)于虚实中相互交织:
“情况越来越糟。妈妈哭了,滚下的眼泪在她脸上冻结起来,像小小的BB弹,她总是冷得不行……”什么也无法使她暖和起来,上好的羊毛毯不行,埃伦调的一杯杯热棕榈酒也不行。“每天夜里,饿狼在山中凄厉哀嚎,我便祈祷……”他在车库的黑暗中祈祷,在学校的洗手间里祈祷,在尼莫戏院的第一排祈祷,连神奇的银幕上的歹徒对决都不曾留意。“雪继续下啊下,积雪堵住了洞穴口,可是,呃……”卡壳。那是一部礼拜六系列片3的结尾,主人公被关入一间渐渐灌满毒气的屋子。
苏看穿了乔尔的谎言,但并不以为意,她说喜欢乔尔的故事。她让乔尔参加她和爷爷周日晚的自主礼拜活动。一章三节记叙了暴雨来临前的礼拜唱诗与祈祷,苏告诉乔尔当她想着上帝的时候,想的就是自己未来前往北方的幸福生活。乔尔不信神,他也去教堂,但当他想着上帝的时候,只想到和钱有关的事情。如今他有了其他祈愿,但还没法用言语之网捕捉它。从前他向上帝祈愿的要求都很具体:一辆自行车、一把小刀、一盒油彩……但他不知道怎么向上帝祈求“让我被爱吧。”初来乍到的乔尔在陌生之地感到切身的孤独。而苏说“你不在这庄园住上一阵子,就不会懂得什么叫孤独。”
1-4 晚餐·伦道夫登场
当晚,乔尔、艾米小姐和伦道夫共进晚餐。乔尔说起那个他瞥见的窗前神秘女子,他不知道那是伦道夫的乔装爱好。伦道夫说那是烈日下看花了眼(或者遇见了幽灵)。但在取笑中,小说又提前透露了一个秘密:
(伦道夫说)“多年以前,我在花园里透气时,就分明看见一朵向日葵变成了一张男子的脸,一位骁勇好斗的小拳击手的脸,那人我一度迷过,墨西哥人,名叫佩佩·阿尔瓦雷斯。”
卡波蒂的叙事在小说中总是收放自如,留下一个指向故事未来的线头,同时收起之前丢下的一团线结——在一章四节的晚餐上,他们将谈起密苏里被曾经的丈夫凯格割喉的可怕事件——而那个引向未来的线头其实兜兜转转又会绕回更久远的往事、过去的秘密——一切未来皆存在于往昔之中。
当伦道夫和艾米小姐不相信乔尔口中的庄园神秘女子时(他们当然不会相信,他们对神秘女子的真实身份心知肚明),乔尔又一次用虚构和谎言来“支撑”自己的立场,他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个女子的外貌,把她和曾经读过的童话故事里的冰雪女王联系起来。对于乔尔来说,虚构的能力不仅仅用于安放他的悲伤(像前一节展示的那样),也用于弥补他的慌张。
最为重要的是这一节,属于乔尔的“房间”第一次正式亮相,它并非乔迁新居的住所,我一直觉得卡波蒂是将“room”作为心灵幻想的一块自留地。当艾米小姐被伦道夫吓得惊慌失措之时,不知所措的乔尔也陷入了自我保护之中:“乔尔房间的四壁太厚实,以至于艾米的声音无法穿透。”在这个遥远的“房间”里,乔尔可以和他幻想中的朋友快乐而安全的待在一起,这间心灵的“房间”会像他放满个人珍贵藏品的匣柜。
在现实的庄园里,只有乔尔的父亲迟迟未出场,不过一个神秘的红色网球咚咚咚咚地从楼上滚落而下,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三人的聚会中——那是来自乔尔瘫痪在床的父亲的召唤,但是他现在还不知道(又一根提前抛下的线头)。这个场景很容易让我想起电影《安娜贝尔2:诞生》里那把射向黑暗的球弹枪——卡波蒂实在深谙惊悚之道。
1-5 恋家之情与新朋友
乔尔分别给老朋友和姨妈写信:一封充满谎言,叙述自己当下的“快乐生活”,虚构也是他挥之不去的罪孽与本能,他确实谎话连篇;在另一封里,他无法继续扯谎,把当下的孤独一股脑儿倾吐出来,希望姨妈能够接自己回家。
乔尔遇见了另一个怪人——隐士小福星,他给他讲述了溺水湖的往事:曾经建在那片湖区的酒店过去的辉煌,在那里发生的意外死亡和其后接二连三的诡异事故,酒店的没落及其主人的自尽。一些街谈巷尾喜闻乐见的奇闻异事,就像斯蒂芬·金笔下的远景酒店,鬼怪与死亡总是吸引着擅长说故事的人。曾在酒店工作的小福星在酒店倒闭后离开过,后来又重新回到荒圯的旧地,他说:
“那就该是他的家。因为一旦他离开,……别的声音,别的房间,那些遗忘了的、云雾缭绕的声音,会拨弄他的梦境。”
这是全书唯一的一次“点题”,别的声音,别的房间,也是过去的声音、过去的往事。它们如幽魂般萦绕不去、搅人梦境,离开不了的只能回去。
在新家里,乔尔至今没有见过父亲,他害怕艾米小姐,并不讨厌伦道夫但也很难说亲近(他的过分亲密有时会让乔尔感到别扭,而且当他为病痛折磨时就会变得暴躁难忍);乔尔想找他的朋友苏,但是苏似乎也在忙着自己的事情;乔尔去找双胞胎姐妹(馥洛拉蓓尔和艾达蓓尔),馥洛拉蓓尔总有点高高在上,而艾达蓓尔又拒人以千里之外,她还讥讽他的娘娘腔,在姐妹两的争闹中乔尔狼狈逃回。他又想起寄给姨妈的信,他希望能够重回过去熟悉的生活,他在信箱里发现寄往全世界各地的注明转交佩佩·阿尔瓦雷斯的信件(继续拉长、逗弄上一节抛下的线头),而他的信件被人取走了,它们未曾寄出。这意味着他回家的祈愿破灭了,主要的角色全部悉数登场,乔尔依然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