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写作与《秋素春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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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素春秾》出版了,我要写一篇文章。但我一直很头疼该怎么写文章推荐自己的书。
如果是别人的书——友情推荐除外,因为牵涉到太多人情,要是完全公允地评价,除非你根本不打算在那个圈子里混,也不怕得罪人——客观地评价,好的地方可以大声叫好,不好的地方可以激烈批评,一般对外国人的书、尤其是已经死掉了的外国人的书,是可以这样干的。但自己的书,不行。好的地方你叫好,不谦虚、尾巴翘上去了;不好的地方你承认不好,可能有点不好意思,人家也会说:既然不好还出它干吗?出版社也不高兴。因为书不仅是作者的作品,还是出版社的作品。
不过,我对自己的作品,尤其是拿出来出版的这些,还是比较满意的。——我写的文章里,大概只有不到五分之一出版了。平均下来,我每年写的大概有50万字。而出版的书,一般也就一两年一本,每本10来万字。最近5年,2018年没出,2019年出《水浒白看》(其中大部分是2015年写的),2020年没出,2021年出《韩愈传》(主要是2019年写的),2022年,现在,又出《秋素春秾》——这本书内容跨度更长,是从2013年到2020年的散文。哪怕一个人再菜,从七八年的散文里,挑出自己觉得最应该保留的,组成一本书,质量也是能有所保证的吧!而剩下的散文,我就不打算要了,以后也不会再出版。
在面向大众的各种文体里,散文是我最擅长的。散文和小说非常不一样,和调查记者的非虚构写作也不一样。调查记者那种非虚构写作近年比较流行,只要你有经费,总是可以去挖掘一些值得写的人和事。但那种写作,在文学上也存在一个弱点:往往来自二手素材。就是说,你写的是别人的生活,不是自己的生活。
而小说,就是虚构了。在自己不了解的地方,只能凭不切实际的想象甚至蹩脚的杜撰展开。但散文不一样。散文是适合每一个人写作的,而且是诚实地写作。
“诚实的写作”很难。这意味着你不要装,不要做作,不要卖弄,不要掩饰。人都是有毛病的,有性格上的偏颇乃至缺陷。你肯不肯不回避它?这是很难的。我们做不到十足的诚实。而且,“诚实”也很难理解。并不是说,把自己的隐私抖露出来就叫诚实。如果你抖露隐私是为了别的目的,或者恰恰为了掩饰什么,或者为了夺人眼球,这都不是诚实。诚实也不见得非得写一些很私密的事情。诚实意味着老实,能说多少说多少,不能说的,或者不想说的,告诉读者,你不能说。
即便这样,我们依然是做不到的。有时候,觉得自己能做到,可能是一种无知的自负。一个人对自己诚实,很多时候都是蛮难的。假如能有意提醒自己注意这一点,并能为此感到羞愧。也就差不多可以算“诚实的写作”了。
“诚实的写作”让人难为情。我现在教写作班,布置作业的时候,告诉大家,如果你写得足够好,我可能会拿到课堂上讲,如果你怕别人知道是你写的,可以匿名,或者要求不公开。对陌生人,很多时候我们甚至可以多袒露一些,因为你不怕这种袒露打碎了他们对你的刻板印象。尤其是周围亲近的人对你的刻板印象。所以,写作也是一种交游。像孔子说的,“诗可以群”。
很多人写文章,不怕陌生人看到,怕熟人看到。尤其是写散文,很多时候会牵涉到周围的人和事。写了谁,被那人看到,你和他都不好意思。有些事,常常要过去很多年才能写,要离开以前的圈子才好写。
我离开以前工作的单位好多年后,跟前同事大都不联系了,才好去写原单位的一点事情——就这还得收着。所以,散文的写作并不容易。有时候,一篇散文涉及的素材,已经酝酿多年才动笔。多年之后回头看,某些印象、某些看法,也已经改变了。再去咂摸生活,有些说不清的味道。我在《秋素春秾》的最后,也注上了文章最初的写作时间。这是自己生命中最难得的一段历程吧:从20多岁到30多岁。对每个人来说,这样的十年都是可珍惜的。
以下是书摘:
尘世:
走在夜幕中,觉得自己像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北风吹在河边枯柳上,路漫长无际。但我不着急。我知道旅程的尽头会有一场晚餐在。
有情:
在等待中,很多事情可以成就。粥可以一天比一天煮得好,菜可以一天比一天炒得香。也许并没有更好更香,只是更能接受一件事物是它本来的样子。也学着接受一件事物终于慢慢不再能回到本来的样子。一朝一夕就这样过去。流放的月色又何尝不是绝佳的景致。
行客:
没有钟声,没有烟花,我忽然想起卖唱人。想听他的歌,他的破锣嗓子。我鼓足勇气,不再惧怕哗众取宠,要给他的吉他袋里放进一张钱币。我暗暗下决心,要勇敢些,告诉他,“新年快乐”。可惜,在这旧年的最后一夕,他没有来。
光阴:
游弋在寂静太虚中的清凉皓月,无论阴晴变迁,寒暑代谢,无论是朔是望,是亏是盈,周遍皎洁的朗净圆满,终究常在。
春晖:
我把绿萝枯萎的叶子剪掉了。这盆绿萝,买它才花了二十块。但重要的不是买,而是把它带回家,浇了那么多次水,摆在床头看它一点点长大。所以,满城的春色都抵不上我这一盆绿萝。春色无主,而绿萝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