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去到毕飞宇的王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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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气读了不少我同乡的江苏作家毕飞宇,以前花大力气读过老舍的北平,专门找到小羊圈胡同一探究竟,还爱读河南作家刘震云,喜欢看刘震云的“喷空”,这次读毕飞宇,唤醒了不少我儿时习得的方言(例如木咕、嘎咕),别有老乡见老乡之感。
毕飞宇的家乡是江苏兴化,属于泰州,看介绍说兴化也是《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扬州八怪之首郑板桥的家乡。在阅读毕飞宇的过程中,还发现一档纪录片《文学的故乡》,这个纪录片中跟着毕飞宇一路走过陆王庄、中堡镇、兴化城、扬州、南京,结合阅读体验与故土印象,有了很深的沉浸感。
纪录片有一段讲到《推拿》的创作背景,毕飞宇在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当过老师,他教的这些学生今后都将成为残疾人的老师,一些残疾人在得知他是老师的老师时,给予了他更多尊重和信任。有了这样一层与残疾人的特殊联系,毕飞宇创作了以盲人为主体的《推拿》。
说回《平原》这部小说,熟悉的王家庄又登场了(《地球上的王家庄》和《玉米》三部曲),你会感到毕飞宇笔下的王家庄人民都是非常可爱的,在政治层面他们有高度的觉悟,总能显示出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的伟大局面(或者至少可以说有这方面的伟大志向),而王家庄可爱的人民——端方、三丫、吴蔓玲等人却在个人生活层面显示出从一个失意走向另一个失意的困境。
“不该读高中论”
端方举起礼包,用力砸向了水面。刚刚举到一半,到底舍不得。收了手。打开来,一股香味扑面而来。端方尝了尝。好吃。馋了。咬了一大口,又咬了一大口。嘴里头顿时就塞满了。噎住了。眼泪也出来了,在眼眶里漂。端方想,不该读高中的,不该读。不该到镇上来的,不该来。
这个段落是全书最触动我的。
在镇上念完高中的端方回到了王家庄,这样一个读过高中的人自愿选择养猪场的工作,因为他害怕乡亲对他的(过分)“关心”,所以他来到这个臭的地方作为一种逃离,还因为将来征兵的时候有这个脏活抢着干的经历他好通过政审。
当端方带着母猪到镇上配种的时候,偶遇了高中时暗恋的女同学赵洁,而这次见面,对端方的打击是铺天盖地的,此时他发现养猪的自己与赵洁之间的沟壑是他今后几十年都难以企及无从跨越的,而且会愈拉愈大。
当端方划船回到王家庄的路上,面对赵洁送的端方没吃过也吃不起的点心,想到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走出这个村庄,端方恨自己到镇上读了高中。
这个恨是最有意味的,因为端方到镇上读了高中,于是王家庄也诞生了一个在河里游泳,举石头的西西弗斯。
“地震论”
经过一个下午的传播、加工,王瞎子的新理论已经面目全非了。比方说,关于地震,村民们是这样说的,前不久刚刚在北京召开了一个国际会议,会议决定地震。就在作出地震这个重要决定的时候,中国代表举手发言了,中国代表再三恳求把地震放在中国。因为中国的地大;因为中国人民在与天斗、与地斗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这个工作必须要由我们来承担。中国人民只要团结起来,完全可以把地震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
“真理论”
人群里爆发出了笑声。是开怀的大笑。这就是说,王瞎子的统战成功了,同时,把现场的气氛推向了高潮,一下子占据了上风。在王家庄,有这样的一个传统,谁说得对,谁说得错,这个不要紧,一点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谁有能力把说话的气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谁掌握了气氛,谁的话就是对的。真理就是气氛。真理就是人心。
“男女面疙瘩论”
男女之间是经不起折腾的。一折腾肯定坏。男人和女人说到底都不是人,是面疙瘩。越是年轻水分就越是充足,不能揉。一揉就并起来了,特别容易纠缠。再往外撕,那就难了。也撕不干净。
毕飞宇的想象力是以“轮子是圆的”出发的,在知道轮子是圆的前提下,他让司空见惯的物体具有包含其他情绪、氛围、腔调的想象力。
椅子
端方仔细地望着顾先生,这刻儿顾先生坐得很正,面无表情。端方意外地发现,这个晚上的顾先生特别地硬,在月光的下面,他像一把椅子,是木头做的,是铁打的。顾先生的身上洋溢着一种刀枪不入的气质。端方相信,他自己在顾先生的眼里肯定也不是端方了,同样是一把椅子,是木头做的,是铁打的,面对面,放在了一起。是两把空椅子,里面坐着无所畏惧。
小母猪
幸亏它的前腿太短,要不然,它一定会用它的前腿托住下巴,做出此恨悠悠的样子来。
豆腐
生活是一块豆腐,时光一巴掌把它拍碎了,白花花地四处飞溅。这些捡不回来的碎末才是生活应有的面貌,它们散了一锅,彼此毫无关联。等它们重新盛在一只碗里的时候,你最终认可了它的破碎的局面,反而想不起它原先的方方正正的样子了。
肥皂泡
吴蔓玲相信了这样的一句话:可遇不可求。“那一刻”被她遇上了,“那一刻”却再也不可求了。肥皂的泡沫遇上了油渍,污渍,泡沫变成了黑乎乎的脏水。泡沫没有了,乳白色没有了,动人的开裂和破碎的声音没有了。端方在用力地搓,头都不抬。现在轮到吴蔓玲垂挂着两手了,十个指头在滴水。吴蔓玲的十个手指全哭了。
毕飞宇其他的中短篇摘录
《哺乳期的女人》
他们这刻儿正四处漂泊,家乡早就不是断桥镇了,而是水,或者说是水路。断桥镇在他们的记忆中越来越概念了,只是一行字,只是汇款单上遥远的收款地址。
《相爱的日子》
晨曦里的货架琳琅满目,排满了韭菜、芹菜、莴苣、大椒、蒜头、牛肉、羊肉、凤翅、鸭爪、猪腰子,还有流光滚圆的禽蛋。这些都不属于他。并不是他买不起,是“买菜”这样的一种最日常的生活“方式”不属于他。
《男人还剩下什么》
我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拼命给女儿买吃的,就好像除了买吃的就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事了。我知道自己和大部分中国男人一样,即使在表达父爱的时候,也是缺乏想像力的。我们在表达恨的时候是天才,而到了爱面前我们就如此平庸。
《1975年的春节》
在冰面上行走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它给人一种错觉,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水上漂。聪明一点的人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冰冻是好事,它能将世界串联起来,因为冰,世界将四通八达。的确,冰应当得到推广和普及,人类最理想的世界就是到处结满了冰。
《蛐蛐 蛐蛐》
但是,有人听学校的校长说,小老头的嘴里长了五根舌头,一根说上海话,一根说高音喇叭里的普通话,一根说英格里希,也就是英语,剩下来的两根舌头一根说法格里希,一根说日格里希。村子里的人一直想弄清五根舌头是怎么长的,就是弄不清楚。因为小老头从来不开口,从来不说话。其实村子里的人并不在乎小老头的舌头到底会说什么,人们感兴趣的是,小老头年轻的时候是怎么和女人亲嘴的。女人们可是讨了大便宜了。你想想,五根舌头搅来搅去,还不把女人快活疯了?不过神话很快就破灭了。那一年的春节前后,小老头从城里收到了一摞子信,还有一瓶酒。小老头先是看完了信,后是喝了酒。酒后的小老头连着冷笑了好几声,居然把所有的斯文都丢在了一边,张大了嘴巴号哭了起来。村子里的人奔走相告,人们说,小老头开口了,小老头开口了!一个村子的人都围在了小老头的四周。人们看见小老头的皱脸红得像一个灯笼辣椒,一脸的酒,一脸的泪。小老头伤心至极,旁若无人,闭着眼睛,把嘴里的舌、牙,以及心中的痛全部露在了全村的百姓面前。人们失望地发现,小老头只有一根舌头。这就没有意思了。人们离开了小老头,把小老头一个人留在冬天的风里。
《睡觉》
唉,好睡眠就是这样,你无法享受它的进程。
《家事》
“三·八”节是所有高中女人最为重大的节日,不少女人都能在这一天收到男士们的献花。说到底献花和“三·八”没有一点关系,它是情人节的延续,也可以说是情人节的一个变种。一个高中女人如果在情人节的这一天收到鲜花,它的动静太大,老师们,尤其是家长们,少不了会有一番盘问。“三·八”节就不同了,手捧着鲜花回家,父亲问:“哪来的?”答:“男生送的!”问:“送花做什么?”答:“——嗨,‘三·八’节嘛!”做父亲的这时候就释然了:“你看看现在的孩子!”完了。还有一点也格外重要,情人节送花会把事态弄得过于死板,它的主题思想或段落大意太明确、太直露了,反而会叫人犹豫:送不送呢?人家要不要呢?这些都是问题。选择“三·八”节这一天向妇女们出手,来来往往都大大方方。
《青衣》
汤、糖、躺、烫是体重的四大忌,
《叙事》
那时候父亲还不明了未来城市里雪花的意义,不知道雪花和摇滚、足球一起支撑了世纪末的都市激情。
我站在大街上,路灯一拳头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
像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那样,命运敲响了我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