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永远燃烧
本文载于公众号uselesspoetry,系本人原创。
去年夏天在阅读胡安鲁尔福作品的一个时期,我产生了类似“夜游”的联觉体验:在现实和虚构的交界处进入陌生的乡村和遥远的土地,大大的一轮红月亮挂在天空中,冷硬的风在呼号,把颓圮的墙刮得精光锃亮,把发烫的硬牛皮般的原野一点点拖拽过来,把那片土地上的仇杀和幽魂野鬼召唤至此,发出一些遥远空洞的呜咽。
胡安鲁尔福传世的作品本就不多,被译介至国内的更是非常之少,因而这位墨西哥作家在国内长久以来处于一个几乎是默默无闻的状态。鲁尔福在一个贫瘠的小镇度过了童年,干旱、征战盘剥着那里的人们。他七岁丧父,紧接着祖父被人打伤,接着母亲去世,在他的记忆中,亲人一个一个地死去。随后他被修女收养,在孤儿院里完成了文学启蒙。
死亡在城市空间和现代建筑里是如此稀少,至少观感上是如此。又或者有无数不相识的邻居和同事已经死亡,只是我们对此缺少实感和认知。也许因为我们语境中对死亡的避讳导致其稀缺,我总是会在文学作品中寻找死亡的气息。它不一定具象,不一定真实,大多数时候甚至充满了荒诞的色彩,但这种神秘总是吸引着我,日本文学和拉丁美洲文学对死亡的探究和描述是比较多见的:无妄之灾、飞来横祸、犯罪和仇怨,或是一个主体在时间里硬邦邦地软化粉碎。
在空间上的乡村(大地、土壤、庄稼、乡民所编织的场所)和时间上的以前(城市化之前),死亡是触手可及且随处可见的,彼时彼处有枪支、饥荒、疫病、征战、天灾,不成熟的卫生医疗体系、低下的社会福利、软弱的政府、无法控制的收成等等这些东西构筑了现代人不常见到的图景,这图景滋生出来的文本自然带着独特的色彩。在我的认知范围里,这种图景置于美国是西部电影、印第安人和移民的冲突,在中国是余华、路遥、张艺谋早期、新西部片一类的文本或影像,在拉丁美洲则指向魔幻现实主义写作。
我并不想简单地为这些题材冠以“魔幻现实”或是“虚构写作”之类的标签,但基于自身狭窄的视野和贫乏的知识储备,我只好坦率承认我就是喜欢关于梦境、死亡、大家族里徘徊不去的各色幽灵的故事。光怪陆离有悖于文字秩序的那种碎片化叙述、反情节反叙事的场景切换恰恰使这类作品在被过度解读的同时提供了极其宽泛的个人体验,或者说是阅读自由。
人们都说马尔克斯和胡安鲁尔福是一脉相承的,甚至马尔克斯也自承受到了不少来自鲁尔福的影响,我对此没有过深的体会,只是觉得鲁尔福笔下的村镇和马尔克斯的香蕉小镇(我对马尔克斯的个人归纳)飘荡着相似的幽灵:它们终日无事,以咀嚼回忆和嘲弄活人为乐,同时享受着接近腐朽的永恒。
我于去年六月到十月读完这三部曲,由于各种软弱和懒散一直没有动笔。现在已是五月末,暴烈而迷幻的五月,我要在新的六月到来之前把有关这三部曲的话说完(现在看来是说不完了,只写完了燃烧的原野)。
ps:来自原文的部分采用了字体加粗
燃烧的原野-大地的火焰永不熄灭
这本书出版于1953年,是描写“1910年墨西哥资产阶级革命后的现实生活”的短篇小说集,共收录了十七个短篇。
1
开篇的《清晨》写一名农场主在暴揍自家农奴后突然死去,老农奴反被认为是杀害农场主的凶手。
2
《那个夜晚,他掉队了》写战争期间三个逃兵躲避追捕,两人被抓,一人绕过了追兵继续奔逃,是只言片语构建的紧张画面。
3
《我们分到了地》很有意思,政府在征收了大庄园主的土地之后,象征性地分给农民一块“烫得像饼铛似的地”,干旱皲裂无法耕种。农民们想要河边的肥沃土地,和委员交涉未果,只好在硬牛皮一般的大平原上继续跋涉,虽然向低处走到河边时土质变得更好,但这片土地不属于他们,“我们分到的地,在那高高的地方。”
4
《科马德雷斯坡》用极其冷峻的笔调描写一处小村的荒废,争斗和死亡用平铺直叙不带感情的语句呈现出来,背离了读者和叙述者的感情,阅读体验非常奇妙。
5
《都是因为我们穷》写一个农户的遭遇:姑姑去世没多久,大雨冲走了晾晒在院中的麦子,“我们全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互相靠在一起,躲在屋顶下,看着这从天上浇下来的冷水把那刚刚收割来的黄澄澄的麦子统统毁掉。”河水同时还卷走了家中的母牛“小花蛇”、姑姑院子中生长的,村中唯一一棵罗望子树(亦名酸角、酸豆)。
现在我姐姐塔霞啥也没有了,我们家里人愁心思的事情,明天就有可能发生。因为“小花蛇”可是我爹花费了好多气力搞来的,当时它还是头小母牛。我爹打算把它给我姐,为的是她能有个值钱的东西,不要像我另外两个姐姐那样,去干出卖身体的勾当。
姐姐的命运和一头小牛捆绑在一起:发洪水了,穷人家的牛给水卷走了;牛没了,穷人家的女儿就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去,就要沦落为风尘女子了。所以“都是因为我们穷”,原野和村庄在莫名燃烧。
6
《那个人》的叙述视角在追赶者、被追赶者之间来回转换,最后通过一个羊倌之口交代了结局,是非常有镜头感的一篇小说。过多提及剧情会破坏阅读的惊喜,只能说胡安鲁尔福在《佩德罗巴拉莫》当中破碎的叙述手法从这篇里已可以初窥一二,这种视角的转换交错又很像马丁的权游和安杰伊·萨普科夫斯基的《猎魔人》,只不过鲁尔福的笔法更加浑然粗粝,马和安的技巧性已是小说叙事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繁盛发展过后的事了。
7
《塔尔葩》写“我”想和嫂子娜塔丽娅通奸,却碍于身患恶病的哥哥塔尼罗仍在人世不便行事,两人遂串通将哥哥送往塔尔葩圣母处假意给他治病,实则是想在遥远而艰苦的路途上让哥哥死去。
我早就知道娜塔丽娅心里在想什么。我对她有所了解。我知道,比如说,她那双大腿,圆鼓鼓、硬邦邦、热乎乎的,好比在正午的阳光下暴晒的石头,已经寂寞了好久。我知道。我们凑在一块儿好多次了;可是,塔尼罗的阴影总是把我俩分开:我俩时时感觉到,他那双长满水疱的手插到我们中间来,把娜塔丽娅带走,好让她继续照顾他。只要他活着,总是这样子。
在送哥哥去塔尔葩的路途当中:
我清晰地记得那些夜晚。我们先是点燃松树枝照明,然后我们等着火光被烟灰熄灭,接着我和娜塔丽娅开始寻找一个暗处,避开天上的光。就这样,我们躲开了塔尼罗的视线,消失在黑夜里,与原野的孤独相依。这孤独将我们彼此拉近。它让娜塔丽娅的身体投入我的怀抱,而这在她也成了慰藉。她觉着自己好像在休息,忘掉了好多事情,整个身体都在好好放松,然后便静静睡去了。
我们睡觉时躺着的土地总是暖烘烘的。我哥哥塔尼罗的老婆娜塔丽娅的肉体总是能被土地的热气烘暖。然后这两股热气汇在一起,滚烫滚烫的,能把人从睡梦中烫醒。然后我的两只手就寻找着她;它们在她那火炭一样的身体上摸来摸去;先是轻轻地抚摸,随后就紧压着她,好似要把她一身的血给挤出来。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一夜接着一夜,直到黎明来临,冷风把在我们身体上燃烧的火焰吹灭。当我们把塔尼罗带往塔尔葩去让圣母医治病痛时,我们就在路边干这种事情。
在哥哥终于如二人所愿死在塔尔葩圣母的教堂中之后,娜塔丽娅被巨大的负罪感击垮,以至于远离了“我”,鲁尔福是这样描写的:
可是,现在他死了,事情就不一样了。现在娜塔丽娅为他哭泣,也许是为了让他从他所在的地方看到,她在灵魂上背负的巨大歉疚。她说这些天来她能感觉到塔尼罗的脸。对她来说,这是他唯一有用的东西;他的脸总是湿漉漉的,因为他忍受着巨大疼痛,会冒出汗来。她感觉到这张脸直凑到她嘴边,藏在她的发间,用微弱的声音求她帮帮他。她说,他跟她讲,他的病终于好了;还说他再也感觉不到疼了。“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啦,娜塔丽娅。帮帮我,让我和你在一起。”好像是对她这么说的。
打那以后,娜塔丽娅就把我给忘了。我还记得在从前,她那双眼睛是多么明亮,就像在月色下泛着亮光的水潭。可是,这双眼睛很快就失去了原有的色彩,她的目光也消逝了,仿佛被她埋进地里了。她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了。对她来说,所有的存在就是她的塔尼罗,就是这个在活着的时候被她照料、在死去后被她埋葬的塔尼罗。
而我有了一种感觉,觉得我们好像没去过任何地方,我们只是路过这里,歇歇脚,然后还要继续赶路的。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我们得走下去,因为在这里,悔恨和对塔尼罗的回忆总是缠绕着我们。
也许我们竟至于互相害怕了。大概正因为如此,离开塔尔葩后,我俩之间就一句话也没说过。大概我俩都能感觉到,塔尼罗的尸体就在我们眼前。
鲁尔福对人的心理把握到了非常精细的程度,不论是描写杀人犯、逃兵、通奸的人,都不让我觉得突兀。这些在狂暴失序的生活之中疯狂挥洒张力的形象非常可信,让我仿佛置身于那样贫瘠冷漠的乡村,与那片土地发生联系。同样的阅读体验在读《鱼王》的时候也有出现,但《鱼王》中的冷峻是俄罗斯极北寒冰之地的冷峻,带有极其强烈的高纬度地区气质,鲁尔福则是把整片墨西哥大地烧起来,直读得人发冷。
8
《马卡里奥》是一篇小疯子的自白,让我想起《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当中的查理,还有很多年前曾红极一时的一本畅销书《天才在左,疯子在右》,高中时曾读这本书消遣来着,当时读得津津有味。
我们很难定义“疯”这个状态,古往今来有太多案例是将女性或将敌人打成疯子,或者是造出“歇斯底里”这样的词来。所谓的正常人真的正常吗?我从来都不怎么相信。“疯子”的精神世界高度独立,且在一定程度上是自洽的。真正的天才或许能透过一些孔洞来往于两个阵营之间,来往于惊世骇俗和默默无闻之间。而对大多数普通人而言,群体、个体之间永远无法相互理解才是广为流传的实践/真知。当你接受这个论断的时候,其实已经放弃了理解别的群体的尝试,很好,这是有些人一直致力于达到的境界。
9
《燃烧的原野》写的是战争。士兵们高喊着各自将军的名字举枪对射,在深山密林中数次残酷却好笑的遭遇战之后,大家都不明就里地因大量减员沦为散兵游勇。叙述者视角说:“好像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们,我们要做的就是去那里,去消灭那里残留下来的一切。”
战争的状态其实不过是:反政府军和政府军之间同时对对方心存恐惧,甚至作战的对手已经换了好几批人:“他们是从他们的牧场里给强行拉出来入伍跟我们作战的。”
“不用说,袭击几个庄园,要比伏击政府军更容易。”因此义军来去如风,在原野上肆意破坏,庄园、牧场、农田日夜燃烧,火光冲天,连夜空都被照亮。
看着那长长的队列又一次在大平原上行进,仿佛又回到了我们的辉煌年代,真是令人振奋。就像当初,我们刚刚起义,就像成熟的豚草被风抛撒,把恐怖播撒在大平原的四方。曾经有过一段时光,就是这样子的。现在,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我们从那里步行前往圣佩德罗。我们在那里放了把火,然后前往佩塔卡尔。当时正是玉米等待收割的时节,干枯的玉米秆子被刮过平原的大风吹弯了腰。所以,看着大火在原野上翻滚,实在是壮丽的景象;差不多整个大平原都在燃烧,成了一大块火炭,空中浓烟缭绕;那烟雾带有芦竹和蜂蜜的味道,因为大火也烧进了甘蔗地里。
义军领袖佩德罗萨莫拉带领人们放火、驱赶散落的牲口集中宰杀后剥皮做起毛皮生意,他说:“我们要用富人的钱来搞这场革命。我们闹革命需要的武器和花费,都让他们来出。虽然现在我们还没有一面为之战斗的旗帜,我们应当抓紧时间积累钱财,到时候政府军来了,就会看到我们有多强大。”
佩德罗萨莫拉会逼迫俘虏玩“斗牛”游戏,当然是俘虏充当牛只的角色,而且随着一次次奔袭和破坏,“斗牛”玩得越发频繁。
后来义军制造了萨尤拉山坡火车脱轨的恶性事件,彻底惹恼了政府军,引来大规模的围剿,最终死亡的死亡,收监的收监,燃烧的原野就此熄灭。不管是举着义旗还是喊着口号,战争始终都是凶器,我不相信真有什么仁义之师。
本篇的结尾,“我”从监狱放出来后,当年侵扰过的村庄里幸存的女孩子已经带着孩子等在监狱门口了,我把这段录在此处,战争就是给人一种这样操蛋的感觉。
我是三年前出狱的。我因为好多项罪行在那里接受惩罚,不过,追随过佩德罗·萨莫拉是不算在其中的。这事儿他们不晓得。我是因为别的事情被捕的,我本就有劫掠年轻妇女的恶习,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现在,我就和我劫来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共同生活,也许在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当中,她是最漂亮、最善良的那一个。那个时候,她就在监狱外头等着我被释放,谁也不晓得她等了多久。
“皮琼,我一直在等你!”她对我说,“我已经等你等了好久了!”
那时候我心想,她等着我是要把我杀掉。在那里,我在迷迷糊糊中终于想起她究竟是谁。我似乎又感觉到当时在特尔坎帕纳村落下的滂沱冷雨,那天晚上,我们进了村,把整个村子夷平。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的父亲,就是我们在离开时弄死的那个老汉。当时,我正把他女儿往马鞍上拽,还往她头上敲了几下,让她安静,让她别再咬我了;与此同时,我们的一个人往那老汉头上开了一枪。那是个约莫十四岁的女孩儿,生着双美丽的眼睛,让我好生折腾了一番,费了好大劲儿才让她服帖。
“我给你生了个儿子,”她后来告诉我说,“就在那儿。”
然后她指了指一个瘦瘦高高、眼神慌乱的男孩儿:
“把帽子摘下来,让你爹看看你!”
那男孩儿便听话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他长得真是跟我一模一样,眼神里也带着点儿坏。他总是要从他父亲那里传下点什么的。
“他也叫‘皮琼’。”那个女人说。现在她是我的女人了。
“不过,他不是什么盗匪,也不是什么杀人犯。他是好人。”
我把头低了下去。
10
《求他们别杀我》又是一个复仇的故事,四十年前村中严重旱灾时,农场主卢佩不肯开放牧场给农民胡文西奥家中的牛群,于是胡文西奥只好砸烂他的围栏,放牛进去吃草。争执中农场主卢佩杀掉了胡文西奥的一头牛犊,而胡文西奥杀了杀掉了农场主,即使他还是孩子的教父。
胡文西奥躲在儿子家中,四十年来每当有外乡人来到这里,他都会躲藏到山上啃野草避风头。直到四十年后卢佩的儿子成了上校,带人来为死去的父亲讨回公道,他们在农田中搜寻,胡文西奥不忍心玉米的嫩苗被践踏,出面阻拦,被带向了他的死亡。
农民的执念系于土地、庄稼和牲畜,他们的不幸也常常来源于这些羁绊。天时地利所维系的平衡相当脆弱,秩序崩坏之时人们便会露出夹缝中的样子。不记得在哪儿看过一个比喻,大意是天地是一方巨大的磨盘,无时无刻不在碾轧着有灵众生。
11
《卢维纳》这篇给了我最深的印象,是本书中我最喜欢的篇目。
农民和土地总是和出逃与回归结合在一起:卢维纳是一个衰败的村庄,除了呼号的狂风与冷硬的土地别无长物。那里的居民“坐在门槛上,看日出日落,头抬起来又低下去,直到最后一身的弹簧松弛了,然后一切归于平静。时间没有了,好像生活在永恒之中。”
以下是几段原文:
不管从哪处看,卢维纳都是个非常忧伤的地方。您正往那里去,您会感觉到的。要我说,就是一个让忧伤筑了巢的地方。在那里,人们不晓得欢笑,好像所有人的脸上都盖着一面板子。您要是愿意,随时都能看到这种忧伤。在那里吹着的风搅动着这种忧伤,却永远不能把它带走。它就停留在那里,仿佛就生在那里似的。这种忧伤甚至可以尝得到,感觉得到,因为它总是停留在人身上,死死地把人压住;因为它让人窒息,就像是在活蹦乱跳的心头敷上了一大块烂泥。
在那里,时间是漫长的。谁也不记得时间,谁也不关心一年又一年如何过去。一个个日子,开始又结束。然后就是夜晚。只有白天和夜晚,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对于他们来说,死是一种希望。
因为,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住在卢维纳的,只有老头老太和那些还没生出来的……还有那些体弱无力、瘦得都没发育完全的女人。在那里出生的孩子全都走了……天一亮,他们就长大成人了。就像有人说的那样,他们从母亲的胸口一跳跳到锄头上,然后就从卢维纳消失了。就是这个样子。
只剩下老头老太和单身女人,也有的女人有丈夫,却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人跑到哪里去了……他们时不时地回来,就好像我刚才跟您讲起的那种暴雨一样。他们回来的时候,整个镇上都能听到一阵嘀嘀咕咕的声音;他们离开的时候,又是一片嘟囔声……他们给老人留下装着食粮的口袋,在他们女人的肚里种下又一个小孩儿,然后谁也不晓得他们怎样了,直到下一年,也有人一去就音信全无……这是规矩。那儿的人管这叫法则,反正都一样。孩子们终其一生为他们的老爹劳作,就像他们的老爹为他们自己的老爹劳作,谁也不晓得在他们前面已有多少人如此往复履行他们的法则……
而老人们就坐在门口,耷拉着手臂,等待着他们,等待着死去的那一天。能激起他们的热情的,只有儿子的感恩之心所带来的愉悦……他们在卢维纳的那片孤独中独自等待。
有一天我试着劝说他们离开这里,去找个地块好点儿的地方。“我们离开这里吧,”我跟他们说,“我们总有办法在别的什么地方安顿下来的。政府会帮助我们的。”
他们听我说完,只是瞪着深邃的眼睛望着我,眨也不眨一下。从他们眼窝的最深处,只探出一点点光芒来。
“你说政府会帮助我们的,是吧老师?你不了解政府吗?”
我回答说了解。
“我们也了解政府啊。真巧啊。我们不了解的是政府他妈。”
我告诉他们说,政府的母亲是祖国。他们摇着头说不是。然后他们笑了。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卢维纳的人绽放笑容。他们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告诉我说不是的,政府是没有妈的。
他们说的没错,您懂吗?只有他们的某个孩子在山下这边犯了事,这位政府先生才会想起他们。然后他就派人去追捕,一直追到卢维纳,然后把人干掉。除此之外,他们不知道政府是否存在。
卢维纳这种生冷坚硬的地方,在鲁尔福的笔下有一种非常显眼的孤独气质:它像一潭完全不包含生气的死水,毫无生命的活力。居民不断搬迁,一去不返,庄稼无法生长,而狂风不分昼夜地席卷不休,抓挠墙垣发出呲呲的声音。我不知道有多少小村镇像卢维纳一样已经死去,或正在死去。
这两天重读《寻羊冒险记》的时候村上春树也提到了“十二瀑镇”的历史,该镇最早的镇民是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因而结伴迁徙至深山,经历艰难的拓荒之后终于建造了小镇。
以下是《寻羊冒险记》的一段原文:
根据《十二瀑镇的历史》,1969年4月当时镇人口为15000人,较10年前减少6000人。减少部分几乎都是弃农者。经济起飞时期产业结构发生变化,加之北海道农业有其寒冷地带的特殊性,造成异常惊人的弃农率。
那么,他们离弃后的农田做什么用了呢?变成了林地。曾祖父们流着血汗砍树开拓的土地,又由子孙们栽上了树木。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
这样,现在的十二瀑镇的主要产业是林业和木材加工。镇上有几家小加工厂,人们在那里制作电视机木壳、镜台以及作为土特产的木熊和阿伊努偶人。过去的公用木屋如今成了拓荒资料馆,陈列当时的农具餐具等物。也有日俄战争中战死的村里青年的遗物,还有带假马熊齿的饭盒。寄往故乡打听债权人消息的信也保存在那里。
不过坦率说来,现在的十二瀑镇实在百无聊赖。大多数人下班回来,都是平均看4小时电视睡觉。选举投票率固然很高,但当选人物一开始便心中有数。镇的口号是“丰美的自然,丰美的人性”。至少站前竖有这样的标语牌。
“归根结底,大家都穷,以为弄得好可以从贫穷中挣扎出来。”我说。
“像十二瀑镇人那样?”
“是的。所以大家才拼死拼活地耕田。可是差不多所有拓荒者都是在贫穷中死去的。
“为什么?”
“土地的关系。北海道是冷土地,几年必遭一次霜害。庄稼收不上来,自己吃的都没有。没有收入,煤油买不起,来年种苗也买不起。这样,只有以土地为担保从高利贷那里借钱。但这里农业生产率不高,不足以偿还高利贷利息。结果地被没收。很多农民就这样沦落成了佃农。”
我啪啦啪啦翻动《十二瀑镇的历史》。
“1930年自耕农比例跌到十二瀑镇人口的46%。昭和初期经济严重萧条,再加上霜害。”
“就是说,辛辛苦苦开出土地,终归还是没能完全摆脱借债命运,对吧?”
村上写主人公和女友刚到小镇的景象是这样的:
“掠过月台的风冷飕飕的,令人想到秋天的结束。太阳早已滑过中天,驱使黑魆魆的山影犹如无可奈何的污痕匍匐在地面上。方向不同的两道山脉在镇前汇合,仿佛为不让风吹灭火柴火苗而合拢的手掌将镇子整个包拢起来。细细长长的月台恰似迎头扎向滔天巨浪的一条可怜的小艇。
正对着车站有一个空无人影的环形交通岛。出租车候车场不见车影,交通岛正中鸟状喷水塔无水喷出,但见鸟干张着嘴只管毫无表情地仰视天空。喷水池周围是个圆形的万寿菊花坛。一眼即可看出,镇子比10年前萧条得多。路上几乎没人走动,偶尔擦肩而过的人,脸上浮现的也是萧条山镇居民特有的散漫神情。
坡两侧排列着小小的木造平房,院子里灰溜溜的树木向天空举起粗糙不堪的枝杈。哪棵树枝都奇形怪状。家家门口都放有大煤气罐和千篇一律的牛奶箱。每家屋脊都竖了一根高得惊人的电视天线。天线仿佛向镇后耸立的山脉挑战似的在空中张开银色的触手。”
主人公和女友同车站站务员攀谈:
年轻的站务员撕一页便笺,画出去旅馆的路线。
“谢谢。”我说,“同10年前相比,镇子寂寞多啦!”
“嗯,是啊。”年长者应道,“木板厂如今只有一家,没有像样的产业,农业每况愈下,人口也少了。”
“学校编班都伤脑筋。”年轻的站务员说。
“人口有多少呢?”
“大致7000。实际7000也没有,也就是5000左右吧。”年轻人回答。
“就说这条铁路线吧,跟你说,都不晓得什么时候废掉。全国第三位赤字线!”年长者说。
往下竟有两条线危在旦夕,很是令人吃惊。我道谢离开车站。
说回《卢维纳》,新版译者张伟劼在序中写道:
“这是大山深处一座被遗忘了的破落小镇。青壮人口都弃它而去,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妇女、小孩和老人,在孤独中等待老去和死亡。‘在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连狗都死光了,这寂静都没有狗叫声相伴了。人去了那里,待到习惯了那里的大风,就只能听到这在万物的孤独中包含着的寂静了。’将近百年过去,‘卢维纳’并没有随着‘现代化’消失,而是越来越多了。
他们成批成批地从鲁尔福笔下的破败乡村中出逃,希冀着能在大城市中找到幸福生活,却绝少被城市所接纳。他们以各种方式营生,带着自己为数众多的子孙顽强地生活下去,成为‘现代化’进程中难以去除的‘碍眼景象’。”
恰巧前两天听了一场关于路遥的讲座,讲者研究路遥近半生,她下了这样一个评断:“路遥作品的现实意义在于看到了那一代青年所面临的社会不公的原罪、制度性的缺陷,即城市和乡村之间的二元对立,他先于政治家看到这一点并在文学作品中提出,核心是对普通人,尤其是对农民的持久关注,他在解读社会的情绪诉求和文明的发展进程。”
以比较的视角来看,虽然路遥和鲁尔福二人一个是现实主义大师,一个是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他们的目光所投注之处依然是农民和土地。遗憾的是即便是到了今天,这种城乡二元对立仍然存在。
似乎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地域、不同国家所属的乡村,都会面临被城市蚕食的问题,除了少数还未进入现代化进程的地方之外,人们对自然的改造和对传统农业生产形态的迭代都以这样漫长的冲突来表现:或是手段的漫长,或是时间的漫长。无一例外的是这种进程要耗费好几辈农耕人口的血汗和生命,把现代化暴力地植入进去,抑或是把现代性的东西包裹在“方便快捷、科技进步”的糖衣之中完成这种殖民。
在遥远的土地和我们的土地上,百多年过去了,仍然上演着不太新鲜的故事,我很喜欢这种相互映照的感觉。
12
《北渡口》写一名墨西哥男子因为饥饿和贫穷打算偷渡去美国挣钱回来养家,临行前把自己的老婆和五个孩子托付给从不待见自己一家人的父亲。
他的父亲在他的成长中是完全缺席的:既没有教化也没有养育,不如说是漠不关心。他对父亲说:“可您把我生下来了呀。您本该让我走上一条正道,而不是像把马往玉米地里一放,对我撒手不管了。”
偷渡者在北渡口过境之时被对岸的武装力量攻击,同伴负伤丧生,他用从死去同伴身上搜刮的钱财换得了移民官员的遣返。当他回到家乡面见父亲之时,父亲已经卖掉了他的房子用来补贴抚养五个孩子的开销,而他的老婆跟一位马夫跑掉了。
鲁尔福写故事完全不做评判,他的个人感情极深地隐藏在克制的笔调之下,因此我们得以从非常中立甚至不近人情的角度看到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具体到个体之上的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用一个时期一片大地的尺度来概括成历史,无非就是一句话的长度:“人们从村子来到镇上,又从小镇来到城市。他们迷失在城市里,消散在人群之中。”
13
《你还记得吧》是一个家族的没落,是一桩仇杀,像是那种会在你的熟人之间流传的故事。“那谁家的那谁犯事儿了,他杀了自己的姐夫然后被警察带走啦。”
14
《你听不到狗叫》
“月亮像一团火焰,从大地上升起。”老头背着自己负伤的儿子伊格纳西奥在夜路上行进。
月亮就在那里,就在他们面前。一轮大大的红月亮,照得他们满眼都是光亮,照得他们投在地上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暗。
“我现在做的这一切,才不是为你呢。我全是看在你死去的亲娘分上的。因为你是她儿子,所以我才这么做的。我要是见到你不管,把你丢在那里,或是不把你背起来去找人给你疗伤,就像现在这样,她准会怪我的。是她鼓动我这么做的,不是你。要从头说,你给我带来的净是麻烦、折磨、耻辱。”
“我的腰快断了,可我总归会把你带到托那亚的,让他们治好你的伤。但我可以肯定,等你好了以后,你还会走你的老路干坏事的。这我就管不着了。只要你走得远远的,不让我再知道你的任何消息,就行了……因为对我来说,你已经不是我儿子了。你从我身上传过去的血,我已经诅咒过了。你身上属于我的那部分,我已经诅咒过了。我说过:‘让我给他的血在他的身体里发臭吧!’那时我刚刚晓得,你在路上游来荡去、干杀人越货的营生……而且杀的都是好人。我说的要是不算,还有我的老哥们特朗吉里诺。是他给你行洗礼的。是他给你取名字的。他也倒了霉,撞上了你。打那时候起我就说:‘他不是我儿子。’
直走到狗叫在老头身边响起,儿子的手指已经卡紧在他的脖子上变得僵硬,他不得不将儿子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伊格纳西奥直到死去也没有听到狗叫。
鲁尔福作品中的父子关系总是僵硬、紧张,双方没有父慈子孝,也不算视若仇雠,只是永远缺乏应有的温情,或许和作家的童年经历有关。男人和父亲之间似乎很难和解,总要完成一些精神上的弑父行为,才能成为独立存活的自己,这在很多文化谱系的神话传说中都有相应的影子。
15
《地震的那天》写的是民众眼中的政客:州长前来慰问震后的灾民,大吃大喝一顿,发表一通华丽的演讲。名义上是来慰问灾民,实际上是来占便宜拉选票。
下层民众似乎不关心掌权者是谁,只要有一些实惠的好处可拿,他们并不介意被驱使、被劳役,他们的执念始终是安稳的日子和丰饶的土地。
16
《马蒂尔德·阿尔坎赫尔的遗产》还是一篇父子关系的具象化,剧情相当精彩。鲁尔福太喜欢用不带情绪的文字写仇怨了,其内核隐含的暴力光芒,好像余华那篇颇受争议的《现实一种》,不同的是鲁尔福的描写非常内敛,余华是撕开了给人看。
17
《安纳克莱托·莫罗内丝》是关于愚蠢的信众和虚假的圣徒,满怀嘲弄的叙述者,这篇的观感读起来更像一个幻术,相当荒唐又现实的故事。
至此《燃烧的原野》就结束了,去年初读之时并没有这么震撼,今年五月的心境又有些变化,短时间内重复翻阅了很多段落,好像更能浸入鲁尔福的世界。
在文学评价上,《燃烧的原野》远远没有《佩德罗·巴拉莫》高,但这不影响我对它的喜爱,这种调动感官和将心境融入其中的独特的阅读体验是很稀有的。可惜鲁尔福传世作品很少,但写作也不是一个作家的义务,只能说尘世蒙受了这样文字的恩宠。
原野上永远燃烧着火焰,冲天的火光从大地上生长出来,直至燃烧到低低的天穹和月亮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