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千闋歌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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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這部講宋詞的書裡。宇文所安仍然不斷懷疑已知的東西。或者說是從以為的已知中去探尋未必如此的證據。雖然大多數的推測也不會有必然的結果。然而似乎就是這時時出現的一疑一問之間。宇文所安成為了宇文所安。
比如。他發現五代至北宋初期之際真正問世的個人詞集很少。只有五種。從《陽春集》開始。《珠玉詞》。歐陽修的兩部結集。以及張先的詞集。雖然各有歸屬。重復收錄的情況卻很多。“從風格學和文獻學的層面說。這些集子裡面絕大部分的作品風格非常一致。甚至有些作品以不同題目出現在別的集子中。我們無法將一首十世紀中期的詞作和一首十一世紀中期的詞作區分開來。”
回想我個人的經歷。以前讀馮正中和歐陽公的詞集。確有不少詞作互見。我最愛的“誰道閒情拋棄久”也是如此。然而大約有先入為主的成見。覺得歐公的詞沒有那麼多“普遍情感”的東西。願意相信是馮正中的所作。而這並沒有文獻上的依據。現在來看。也許實情真是難窺究竟。
他肯定不會贊同葉嘉瑩先生這樣單純從文本和歷史背景來講詞的路子:
“這樣的詞句有什麼特色。‘不辭鏡裏朱顏瘦’。它表現了幾點特色。一個是‘不辭’兩個字。我說馮正中是有悲劇精神的。因為他是在艱苦困難之中。有一種奮鬥有一種掙扎的努力。不甘心就失敗下去。我最後雖然失敗了。但是我掙扎奮鬥過了。這是‘不辭’兩個字所表現的這種執著的在苦難之中掙扎的精神。還有‘鏡裏’兩字。它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自覺。是一種反省。他的悲劇性格是帶著反省色彩的。有的人莫名其妙地就走上了一個悲哀的下場了。馮正中不是的。他說我花前常病酒。為它消瘦憔悴。難道我不知道。我知道。在鏡裏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我有反省。有自覺。那你說你就放下好了。他說我‘不辭’--那鏡裏的朱顏瘦。這是他的詞在感情的意境上的特色。
饒宗頤評這兩句詞說:‘鞠躬盡瘁。具見開濟老臣懷抱。’為什麼會引起這樣的聯想呢。馮正中是一個命中注定了的悲劇人物。他年輕時因他父親的關係。跟南唐的宮廷有了密切的交往。等到李璟即位。他就一步步官至宰相了。當時南唐國內有黨爭。在政黨的攻擊中。馮延巳被罷免了宰相。做了三年昭武軍撫州節度使。馮煦《陽春集序》曾說:‘翁俯仰身世。所懷萬端。繆悠其辭。若顯若晦。揆之六義。比興為多⋯⋯其旨隱。其詞微。類勞人思婦。羈臣屏子。郁抑愴怳之所為。’他的身世與南唐既結合了密切的關係。而南唐是一個必亡了的國家。所以‘俯仰身世。所懷萬端’。他內心無限感慨。但並不是說我是憂國憂民。我是鞠躬盡瘁。我是開濟老臣。這是別人看出來這樣的感情。馮正中說的是閒情。是惆悵。所以‘繆悠其辭。若顯若晦’。‘郁抑’。是他感情這樣深沈盤郁。‘愴怳’。而內心這樣迷茫悲愴。這是馮詞的一種意境。”
宇文所安的懷疑開始更進一步。他覺得此一時間段內的小令最初的收集者應該是那些伶工歌者。他們並不關心此調此詞究竟為何人所作:
“我們必須想象歌者的世界跟學者的世界相遇的那一刻。歌者熟悉一首歌。她也許還有一本有唱詞而沒有作者名字的歌本。也許歌本上記有詞人的名字。但我們不知道這個本子上記錄的作者署名有多少權威性。宴會上的文人會問:‘該詞何人所作。’我們不一定知道自己耳熟能詳的許多歌曲的原創者是誰。跟我們一樣。很多時候歌者演唱時也不一定關心這個問題。這時。歌者可以回答說她不知道--有些歌者的確不知道。發問者會認為這是歌者的無知。下一次當他又聽到了這首歌時。他詢問另一位歌者。這位歌者選了一個聽起來合情合理的名字:‘此爲馮延巳所作。’這位文人現在滿意了。因為他終於找到一位‘知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