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廷根之外没有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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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三的时候读了David Hilbert的On Infinity,当时就对他那简洁、深刻、优美而充满激情的写作印象深刻。上世纪前半叶的德国数学家/逻辑学家们的写作自成一派,很有特色,(另一个出色的例子是Gerhard Gentzen)也许跟他们的需要存档在大学图书馆的lecture notes传统有关。即使是今天,欧洲大学的lecture notes文化依然盛行。年轻如Dexter Chua,established如Benno van den Berg,都是lecture notes大师,想入哪个subject的门找找lecture notes准没错。
关于Hilbert's programme, and the impact that Gödel's incompleteness theorems have to it, and the philosophical significance of Gentzen's consistency proof of arithmetic, and later various versions of revised Hilbert's programme, 都是哲学史上惊心动魄的故事。能把这个故事好好写出来是我的心愿。
但是这本传记给我的最大的一个印象就是希尔伯特和他周围的人对时间的态度。
一种对时间的态度就是把它当非常稀缺的一种资源:现在有不少“时间管理大师”,在不同的项目中自由地游走,比如在全职上学之余又是专业运动员啦,又是concert pianist啦,又是artist啦,等等等等。对于时间斤斤计较、井井有条、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规划得清清楚楚。现在上各种课,比如钢琴呀,滑冰呀,老师只能分给你一个小时,甚至半个小时的时间。后面的时间还有别的学生呢。
而快要被淘汰的,以及完全无法适应现代社会的,一种对时间的观念则是把时间当作生活(Leben)的容器,在里面自由自在地unfold……希尔伯特和他的伙伴们天天散步去树下。刚拿到博士学位后去巴黎拜访数学家。慷慨地邀请助手来家中。没日没夜地干活。
时间是资源还是你的朋友?时间是金钱还是你的生活?
儿时的朋友成了钢琴老师。一次周末去找他,结果他忙得不可开交,在他家客厅从早坐到晚,每个小时都有学生来。他也井井有条地把上课时间控制得死死的,到点就下课,然后就喊下一个学生进来。学生也都弹差不多的曲子:音阶琶音,巴赫,莫扎特,肖邦,拉威尔……“好一个教学流水线!”我当时一边帮忙给学生家长倒水一边默默地想。
夜深人静,他问我我还在不在继续练习。他想听我弹琴。他讲了一天课,累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但是我不是因为体谅他而不想弹的,而是一下子我就不自信了起来。面前的友人似乎不再是朋友,而是记忆中的严厉的老师。
小时候,我的启蒙老师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三四五小节!”我把3、4、5小节重复了一遍。“我说三四五小节!!”他的脸色吓人极了,不耐烦地用手里的铅笔指向第35小节。
我心虚地坐了下来。我们曾经一起学琴,但是现在他的水平已经远远超过我了。我也好几年没有正经上过课了。我其实一直在啃一些远远超过我原有水平的作品,但是除了我的宜家小鲨鱼,谁都不知道我的秘密的野心。
朋友的毕业论文写的是贝多芬,所以我弹了贝多芬的Op. 106。我这还是头一次在专业人士面前演奏这么艰深的作品,心虚极了。而他也的确像对待学生那样,从头跟我讨论到尾,最后我俩抬头一看时间,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4点了。
“我得给你多少学费呀!”,我说。他哈哈大笑,说:“你愿意这么迁就我,让我扮演老师,我开心还来不及呢!这其实根本就不是上课呀!”他扣了会儿手,若有所思地说:“上课的时候,我感觉每一分钟都是钱。而跟你聊音乐,我感觉我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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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来我在大学的时候,周末去老师家拜访。除了帮她的小孩完成中文作业和练习中文口语以外,就是和老师聊哲学了。有时在她家小院,她一边摆弄她的花草一边聊天,一聊一整天,直到太阳落下,她和她的孩子一起走去Hall吃晚饭。还有在家乡的冰场滑冰,买一次票可以滑一天,滑得畅快淋漓,最后腿软得都走不动路了,跪在地上不住地颤抖。还有在家里,自己的钢琴上,随便拿一本谱子,从头视奏到尾,好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还有跟朋友们搞chamber music,六点就得去抢琴房,抢到后当然就赖在里面不走了,在里面痛快地排练一整天,后果就是得陪一些人排队在医院看腱鞘炎。还有浪费在市立图书馆的日子,音乐厅的日子,爬山的日子,在沙滩上躺得早生皱纹的日子,在教##堂里看着圣#母#像发呆的日子……现在养生的我想起来,不少操作都太伤身体了,但是也太快乐了,而且相关的领域进步也太快了。
离开了Arcadia后,似乎再也没有生活的时间了。现在人在外边没有自己的琴练,去外面租琴房一小时70蚊,每分钟都是真金白银,精力极其集中,理应进步更快。但是不能漫无目的闲闲散散地泡在音乐里,反而觉得自己的音乐表达变得越来越生硬,字面意义上的业余。滑冰两小时一节,到点就得下冰走人。现在跟教授约谈都是一个小时一个小时的,在外面碰到导师也就是点点头,挥挥手,绝不会请到家里。我周围根本就没有水平相近且喜欢搞chamber music的小伙伴。这边公立图书馆不给乱坐,非得正儿八经地坐到椅子上。时间分割得一小块一小块一小块一小块一小块。
我research assistant时记时收费,每个月开开心心地向导师领工资。直到我快毕业了的时候,向导师告别。他跳了槽,办公室里的行李箱横七竖八。我和他都要去新的学校了。他请我进他那几乎无处落脚的办公室,开始聊天。我开玩笑地说:“教授你可要知道我可掐着表呐!钱可都从你经费里出呀!”他笑眯眯地看着我,却依然没有转变话题。我们从学术聊到了音乐,聊到了未来,聊到了宗##教:我头一次看到了如此和谐的#信#仰。在我的家乡,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大家都在挣扎。不知道这是我们的重负还是神恩。
而只有在这最后的道别后,我才体会到了友谊的开始而不是完全的雇佣关系。之后再在街上碰到他,我开心地蹦了起来,拼命向他挥手!友谊需要生活的时间而不是记时收费的时间。这也许就是说“友谊无价”的真正的含义。同理,宗##教需要生活的时间,进步需要生活的时间,艺术需要生活的时间,体育需要生活的时间。生活的时间无价而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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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本书的时间当然也是生活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