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世界还能原谅我的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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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这本书,内心是满满的震撼,正如陈凯歌在开篇所说:“当你自以为对这个世界已相当重要,而世界才刚刚准备原谅你的幼稚。”我要说,当我以为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已经触及了一些皮毛,却被这样一部作品告知,我从未窥见过真正的苦难,也从未触碰过复杂的人性。
应试教育读本的一些盖棺定论式的宣传和教育,总是试图用一些平淡简洁的词汇,就概括了一个时代,好迷惑我们这些自大的年轻人,以为背过了一些年表纲要,分析了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原因,就通晓了历史行进的车轮。当“十年浩劫”这样的概念映入了中学时代的我的眼睛,它也同时固化了我的认知,堵塞了我的思绪,阻拦了我对那个时代的一些求知欲。直到读到这本书,作者作为一位功成名就的艺术家,也作为那十年的亲历者、受害人、甚至加害者,交出了一份直击灵魂的自供书。
悬浮在空中的天国,诸神的降临,群佛的谢幕,漫天的狂灰,到最后燃烧在大火中的青山,那夺走无数人生命和青春、无比惨烈却又真实发生的十年,到底为什么会出现,作者叩问时代,探究人心,最终归于一点——是“恐惧”,是人类害怕被驱逐出集体的“恐惧”。陈导说,文革就是以恐惧为前提的群氓运动。于是我们能看到很多悲剧,少年凯歌在人群中推了父亲,背叛了父子之情,“我加入了人群,却失去了父亲”;父亲被逼承认莫须有的“国民党特务”之罪名,只因为他想回到人群;陈导在北京四中的几个同学好友甚至陈凯歌自己,也加入了打人抄家的行列之中,只因为他们害怕被人群抛下,成为被人群掉转过头攻击的靶子。这种“恐惧”被当权者深知并了解,然后被狠狠地利用了。 人们在争先恐后的恐惧之下,化身为拳打脚踢的暴徒,谋杀了老舍傅雷,谋杀了煤炭部长和大电影美术师,谋杀了书籍、艺术、科学、求知。其中,陈导对背叛父亲的描写,读来真是让人心痛又寒冷,成年以后的他反问道,“我也很奇怪,当一个孩子当众把自己和父亲一点一点撕碎,听到的仍然是笑声,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民呢?”多么可怕,恐惧到最后,竟让人失去良知。最终,在暴徒与所谓“敌人”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共赴“狂灰”之际,国家又有了新的创举,就是把这些陷入恐惧和暴力不能自拔的年轻人,装在车里,拉到祖国的天涯海角,让他们在贫瘠的自然中受到教育,在繁复的劳作中磨砺双手、磨平热血,最后,可能并不是当权者本意,但是也确实让这些只会把自己放入人群的迷茫一代,在与广阔天地的对话中,找到自我。
陈凯歌说,“在我能够用手中的刀砍到一棵一棵的大树的时候,我肯定了自己。我不再恐惧。......人长大原来也只需要一个瞬间。我开始信任自己,那很像小时候打篮球,突然有一天能够摸到篮筐,却弄不清什么时候有了这能力。我不必再从别人的瞳孔中去证实自己的影子。劳动使我健康起来。”大自然是他们的老师,帮助他们趋走了远离人群的恐惧,但是他继续说,“我相信,当年的知识青年都从大自然中得到过什么,特别是心灵方面。我们的所得,对今生的影响很难直接估量,许多人只是不自觉罢了。而自然付出的宽大和善意,所得的回报却是毁灭。”在完全破坏自然生态的大规模垦殖行动中,这些刚被疗愈的知识青年,又按照指示投入了放火烧山的“会战”中,一片大火后,青山不再,裸露的坑洞就像触目惊心的人性——精神不正常的女知青薇在深夜发出凄厉的嗥叫,她实际上在被强奸,却被认为是在发疯。十年过去,当这批青年人重新回到城市,却悲哀地发现,他们十年追寻的终点,竟然就是起点本身。残酷的十年青春,他们承受了巨大的代价,却不曾让时代前进,没有让农业进步,也没有让经济腾飞。他们这一代人的的青春,除了被白白虚度并被填入文艺反思的熔炉之外,竟然没有留下任何意义,“他们在农村的根已经长得多么粗壮,却不得不在城市喧嚣的暮色中,再次成为局外人。”
文革十年,是苦难的摇篮,同时也是一代艺术家的创作源泉,无论是第五代的电影导演(陈凯歌、张艺谋),还是新诗的朦胧诗派(食指相信未来,北岛的回答——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他们都曾被那个时代打碎,也被那个时代重塑,最终连同那十年的苍白、伤痕和反叛一起,迸发出了令人惊叹的艺术创作。令人震惊的是,我才知道原来那些出现在文学常识中的人物很多都还健在,令人欣慰的是,我终于能够在枯燥的背诵之外,真正了解到这群人的创作背景和立意——他们的迷茫、理性和反叛,正来源于他们经受的这些苦难。
有一句很俗的话,放在这里评价再合适不过了,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人面对时代的巨轮从来都只能接纳而无力阻挡,无论是文革上山下乡、国企工人下岗潮还是现在的内卷社会都是如此,我只能庆幸还好到目前为止,时代赋予我们这辈年轻人的,尚且属于还能接受的“温柔一刀”。感谢世界还能原谅我的幼稚,也非常感恩读到了这本书,让我走近了不曾了解过的时代,让我对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和乡土文学不再排斥,甚至多了一些探究的兴趣,想要了解那个时代人的生活和思考,有时间再读读其他知青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