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人生,留下遗憾之美
初见《三叶虫与其他故事》书名,还以为是写地质的科普作品。了解这本书的分类后,又不免为略感陌生的作者感到好奇。这位连“百度百科”都没有专门词条的作家,真的如封底所写的那样出类拔萃吗?带着疑问和好奇,我翻开了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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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凯克这个姓氏有些独特,甚至有点滑稽。
很显然,他的人生并不像薄饼那样松软可口。如果非要举例的话,我觉得他像一颗黑曜石——坚硬,锋利,易碎,但拥有自己独特的光芒。
他的人生,不过短短二十六载。用于写作的时间,可能只有四五年时间。之于人生来说,他感性,易敏,容易冲动,这很可能为他的人生终结埋下伏笔;但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在这些特质之下,所埋藏的一颗柔弱且热爱生活的心。一显一隐,隐藏的本质终究没有战胜显性的因素,正如在他的作品中,柔弱易感的文字,总是埋藏在大段大段粗犷的行文之中。
但是,正是这样的个性,造就了一个独特的文学家。2020年10月,“美国文库”正式收录潘凯克作品集。这是以保存美国文学遗产为目的、公认的美国文学权威丛书,也是对潘凯克作品文学价值的肯定。这种迟到了近40年的肯定,与其说是史家们披沙拣金的结果,不如说当下越来越分裂的社会,让人们重新审视作品所蕴含的时代背景,进而更清楚地认识到潘凯克的价值。
对于普通人人性毫无回护的描写,以及对于恶臭之下纯真的向往,让这些短小的作品显出了与整个时代截然不同的追求。这种追求并不刻意,只是作者在短暂人生中,对于社会的“片面理解”。但正是这种“片面”,在思想上保留了很多原生态的内容。随着浸淫社会日久,这份单纯会逐渐消失,为世故和圆滑所取代。
由此来看,潘凯克在它没有消失殆尽之时,用纯熟的文学技法将其记录下来。可能这是个人之不幸,但于文学殿堂来说,这就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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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论潘凯克的作品,离不开他对西弗吉尼亚风物的描写。
西弗吉尼亚州矿产资源丰富,烟煤产量居全美之首。然而,这并没有有效带动经济发展。直到现在,这里还是美国相对穷困的地方。
这一点,与詹姆斯·艾伦·麦克弗森在本书前言中出现的前后不一或许是有关系的。从小说中的出现的场景来看,如果没有丰富的底层生活经历,潘凯克未必能将贫乏落后的弗吉尼亚乡村描绘得如此生动传神。以他有限的人生经历来看,他的出身应该并不理想。
然而,如同中国的乡土作家仅用寥寥数笔就能把读者带入那个当年养育过自己的村落一样,潘凯克对于苍凉且贫苦的美国乡村,也有着很深的见解。他笔下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人物,所作所想也没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其中,有无所事事的矿工,面临退休的海员,苍老的猎手,粗俗直爽的货车司机,与之匹配的,是贫瘠的空谷,生锈的拖车,悲伤的小餐馆,几乎废弃的矿村。这些边缘人物,组成了一幅荒凉的画卷。如同风俗画作,没有耀眼的明星,没有突出的人物,小人物的小场景,形成了值得回味的整体,细品之下,方能咀嚼出其中的奥妙。
正如评论家所言,潘凯克笔下的西弗吉尼亚,如同福克纳笔下的美国南方、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有着独特的地域风情和精准的边缘人群像。只不过,福克纳和乔伊斯的文字是可以模仿的,但潘凯克所写就的故事,恐怕“后无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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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凯克选择自我了断,来得非常突然,身后也留下很多谜团。
同样来自美国的文豪海明威,也采取吞枪自尽的方式了此残生。两人的书写对象并不相同,所反映的时代浪潮也有所区别,但相似的是,两人都拥有坚韧不折的文骨。
在《老人与海》中,人们赞颂的,是圣地亚哥面对大自然之力,不愿低头的勇气和决心。在《乞力马扎罗的雪》中,人们记住的,是哈里在死亡逐渐降临时,从恐惧到平静的心理历程。在《丧钟为谁而鸣》中,人们感受到的,是自然与人之间的和谐和社会的混乱之间的二元对立。在《永别了,武器》,人们在意的,是战争留下的悲剧和荒唐的本质。
这种对于现实的批判和抗争,在潘凯克的作品中也能感受到。只不过,潘凯克没有选择海明威那种近乎爆发式的表达方式,而是在隐忍与沉默中,默默举起了反抗的标语。
于是,在《三叶虫》中,我们在时而优雅时而粗鄙的情节里,感受作者所要表达的困惑。在《空谷》中,我们从近乎血腥的文字里,看到了作者内心的脆弱和失落。在《受人尊敬的死者》中,我们从充满暴力的语言缝隙中,寻找作者略带童真的只言片语。在《我的救赎》中,我们从戏谑的对话中,体会作者内心的那份尊严。
可以说,虽然完全处于两个不同的时代,但他们对时代的倔强是相通的。潘凯克似乎继承了海明威的狂躁和偏执,但又融入了更多的迷惘和失望。这是种族差异带来的结果,但更多还是个人内心的真实写照。在读完潘凯克倾其26年光阴写就的12篇小说后,我们只能感慨天不假人:如果他的人生长度能再延长一些,哪怕只是短短几年,他会留下更为惊世骇俗的作品给我们吗?
只能说,遗憾之美,也是一种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