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战胜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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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只是故事而已
“所有的悲伤都可以忍受,只要你把它们放到一个故事里或讲成一个故事。”
——伊萨克·狄尼森
想要概括一个故事的主题,总是看起来过于简单。就此书而言,无论是双线叙事结构,还是故事情节本身,都算不上多新颖独特——但若就此以为,这本书就是一部关于揭露虚假友谊的典型女性视角“伤痕文学”,那毫无疑问是低估了这本书,也低估了阿特伍德。它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控诉与揭露、挣脱与反击,而是恰恰相反——在于沉沦的无意识,在于仇恨的盲目,在于锁链的传递,在于暴力对精神的侵蚀,更在于从时间的碎片与光的回声中,找寻那足以照耀自身的原始的光明。
在第一章里,阿特伍德就用一串含混、暧昧、如同隔着浓雾般的呓语,说出了一段“她”对于时间的理解:“如果你知道的足够多,移动速度比光还快,那么,你就可以使时间倒流,同时处于两个空间。……从那时候起,我就觉得时间是有形状的、是看得见的,就像一串透明的水珠一样,一颗叠着一颗。你不能顺着时间的轨迹往回看,只能往前看,就像往水下看一样。”我们不难发现,她使用着她物理专业的哥哥擅长的语汇。然而,看似平静温润的语句之下却以一句奇妙的转折收了尾,仿佛热咖啡喝到杯尽后蓦地发现的那块没有融尽的方糖——“但是,没有什么东西是会无端消失的。”这举重若轻的、裹藏着某种线索的简单一句,就这样定下了瓷器素胚的底色,读者被瞬间抛了邓布列多的冥想盆中。
阿特伍德先将读者置于安全距离内,一个远离那段记忆的观测点,如同异世界地图里仅有的那座前任探险队员修建的灯塔。她构建了一个现实与想象漫漶交错的世界,在其中,时空不再具有明晰的因果性,而是纠缠在一起。她用看似平静的语调谈起那个异世界的“风土”,空气沉闷的有轨电车、衣领竖直的羊毛外套、插着羽毛的帽子、颜色怪异的衬裙、想养京巴犬与蜥蜴的小女孩——她与科迪利亚,她“以为的”最好的朋友。
然而这种平滑如鸡蛋壳的曲线的安全感很快被证明是一种脆弱的幻觉。在看似温情脉脉的短暂追忆之后,她开始想象与科迪利亚的重逢:皱巴巴的皮肤,萎缩变形的手,像火鸡肉垂的臀部,有破洞的橡胶靴子,再到连着管子的“铁肺”,奄奄一息的声音。如果说,石黑一雄式的“不可靠叙述”像是处心积虑以言语构建出来的黑暗森林,那么阿特伍德式的如水晶切面般透明的坦白,就像是一场对暗箱的开启甚至是暴力拆解。原本藏纳其中的卑琐念头忽然之间如獭祭鱼般,赤裸裸地暴露在白日之下,反而让读者无所适从。如同兴致盎然的游客到了风景区,却只看到一片荒芜,只有一片被砍伐一空的丑陋的树桩。在惊诧与扼腕中,我们不由得生发出一句追问:“何以至此?”一个衣锦还乡的女权主义画家,为何会对自己的童年闺蜜如此憎恨?
2,危险的个人史
“个人规模的历史本质上是极端敏感的,最轻微的脚步也会使它所有的测量仪器警觉起来。”
——布罗代尔
阿特伍德并不急于给出答案。她像一个神秘的向导,时而急匆匆地走在前头、催促我们赶紧跟上,时而又忽然消隐在迷雾中。每当我们自以为找到了答案,她却从长着鲜艳浆果的灌木丛跳了出来,带着狡黠的笑容,摇摇她干瘦的手指,“此路不通”。于是我们明白,这趟时空探秘之旅只能由我们亲自去找寻答案。我们不得不放下身为读者的局外人式的自以为洞明一切的傲慢,以及与文本若即若离的态度。我们必须回到历史的第一现场,才能真正进入一个小女孩的个人史。
于是我们看到了她的家——一座建于战后烂泥之上的房子,卧室里铺着沥青地砖,浴室里吊着光秃秃的灯泡,而厨房里仿佛永远飘着老农牌豌豆浓汤罐头的气味;看到了她总是戴着破旧毡帽的爸爸妈妈,热爱从显微镜里观察伤口结痂的哥哥;看到了她在汽车旅馆中得到的八岁生日礼物—布朗尼相机;也看到了一个小女孩最隐秘的孤独与最真实的渴望,她想要不会爆的气球,同时也想要几个只在书里看到过的女朋友。
在学校里,她交到了几个女朋友。她终于如愿以偿得以进入了女生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她不需要和哥哥玩“听到提示就倒地装死”的游戏,不需要跑得快、跳得高,不用破译纸条。当周围的男生们奔跑跳跃、撒欢打滚,闻起来像“湿漉漉的狗”,女孩子们却在一起玩剪贴簿的游戏,各自为想象中的“夫人们”添置新衣、煎锅与冰箱。女孩子们的世界是一颗吹得大大的草莓味泡泡糖——然而果真如此吗?
当记忆的卷轴徐徐打开,若我们带着成年人的直觉去探测,就不难发现隐藏其中的线索,嫉妒、孤立与歧视一直如影随形。正如蕾切尔·西蒙斯在《女孩们的地下战争》中所言,“女孩中存在着一种隐性的攻击文化,其中盛行着瘟疫般的霸凌行为,独特且具有毁灭性。”
她被哄骗着扮演被斩首的苏格兰玛丽一世,然后被埋进了寒冷、潮湿“闻起来像癞蛤蟆”的洞里,然后被挖出来,仿佛无事发生;她被好心地带去屋顶有洋葱头的教堂,然而当她在测验中得到高过同伴的分数,便会被举报“站得不直”所以不够虔诚;她得到一份照顾犹太小孩的零工后,会被她们在路上截住施以冷嘲热讽,她不得不放弃工作。
然而,当这种种的不合理裹上以友谊为名的糖衣,便如同廉价蛋糕顶上那发苦的过期糖渍樱桃尸体一般令人困惑。于是我们看到那个渴望着友谊的小女孩,如同一条搁浅的鱼,受伤的尾巴渗着血,却还挣扎着游向那片心中的虚无之海——在幽闭空间里的那段记忆被她选择性遗忘了,仿佛一个漆黑的方块;为了讨朋友欢心,她宁可故意做错试卷;而她辞掉了那份工作后,把所有酬劳都用来买了零食,当成赎罪品,平均分给她的朋友们。“在我即将分发零食的那一刻,人们是爱我的。”她疲惫不堪,却依旧心怀幻想。
可霸凌并不会因此停止,暴力总是有着自我增殖的惯性。她们告诉她,十叠盘子意味着十次机会,她必须不断反思、忏悔,才能维持友谊。当她无意间发现,朋友的母亲在暗中默许纵容了这些行为之时,这种伤害变成了一种不可原谅的仇恨。直到最后一次,她被逼迫着爬下陡峭的山坡,去捡被扔在冰面上的帽子,她不慎落水,而她的朋友们却弃她而去,逃之夭夭。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十叠盘子都碎了会怎么样,但这一次她不再在乎了。
随着女孩们慢慢长大,那些痛苦的记忆也开始模糊褪色。原本已经疏远的科迪莉亚因为转校的原因,又回到了她的身边。但这一次,她惊喜地发现,却成了双方关系中力量更强大的那一个。她有着优异的学业与聪明的头脑,有很多朋友,听得懂男生们的笑话。科迪莉亚对她的依赖,让她意识到自己终于有了掌控甚至报复的能力。她故意冷冰冰地回应她热切的期待,在她沉湎于过去的“黄金时代”时无情地打断她,随后告别。正如凝望深渊太久,深渊也会回以凝望。我们已经发现,施害者与被害者的角色已经悄然发生倒错,屠龙者终成恶龙。来自童年的创伤从来没有真正消失,它就像一条隐形的伤疤深埋于心中。
3,命运的锁链
“当你的潜意识没有进入你的意识时,那它就是你的命运”。
——荣格
少女开始成长,我们越来越不安地看到,那条无形中牵引着命运的锁链如何左右着她的命运。对同性的怀疑、不信任乃至敌意,几乎同时伴随着对那些“如同凝固着的光”的异性的幻想。
当她无意间发现素描班里的同学苏茜与老师有着暧昧关系,她并没有对这个只比她大两岁的女孩展现出来共情。她充满妒意地审视她的粗俗、肤浅,是用着四十年代电影里的拙劣手法,“玩弄着赫比克先生的感情”。她觉得无辜的赫比克先生需要被拯救。于是当老师终于向她伸出魔掌时,她几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情人。她无法自拔地沉湎于他忧郁的气质,神秘的过去,以及甜蜜的情话:“我来自一个不复存在的国家,而你来自一个尚不存在的国家。”
当穿着粉色睡衣的苏茜因流产躺在满是血迹的床上的时候,她的心灵终于开始产生了震荡。她悲凉且惊恐地意识到,苏茜的命运就是她的命运。然而与此同时,她的脑海里想起了另外一种“微弱、刻薄、古老、自以为是的声音:她活该。”——那正是创伤在大脑留下的黑洞,它扭曲了时间的体验,于是过去的幽灵在不经意间突然闪回。
她与老师分手,与才华平庸的年轻男孩恋爱,然后奉子成婚。之后稀里糊涂地参加纯女性先锋艺术展,又莫名其妙地因“泼墨门”赋予了一种奇妙的英雄气概与革命气质,赢得了女权主义者的尊重。在这个过程中,她最后一次见到了科迪莉亚,她的人生和她身上堆积下垂的赘肉一样悲惨,如同山上滑下来的泥——她因为服用安眠药被家人送到了一家私人精神病院。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恳求她带她走,而她又一次冷漠地拒绝了她,留下一句“会来看你”的空头支票。她以灵魂上的施暴来还击施暴,因而暴力的锁链将她们紧紧禁锢在了一起。
而她的生活也如同一束爬满虫卵的玫瑰逐渐枯萎。随着往事被重提与丈夫新欢出现,爱的潮水退去,海滩上的垃圾残骸终于暴露在面前。她在某一夜丈夫彻夜未归之后,万念俱灰,在精神恍惚中,她听见了来自记忆深处的九岁孩子的发号施令,她顺从地拿起了一把雕刻刀。那是科迪莉亚的幽灵。
带着女儿到了另外一个城市后,她的生活慢慢走向正轨。她成为小有名气的画家,并频繁受邀参加一些女性艺术家集体展览。她惭愧自己的“不够正统”,羡慕那些坚定而乐观的女权主义者们,也羡慕她们之间的姐妹情谊。然而与此同时,她的一部分本能却依然在怯懦、犹疑甚至逆反。表面上看来,她有了新的朋友,甚至新的恋人,但她知道,哪怕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那座承载了她的过往的城市一直就在身后,如同蛾摩拉一般燃烧着,不敢回头看。如同陷入迷狂中的麦克白,她看似一腔孤勇,高歌猛进,但其实没有退路,她的生命已日渐枯萎,像一朵凋谢的黄叶。
4,不可战胜的夏天
“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加缪
她花了四十年才明白,在蛋壳的底部戳一个洞是为了打破蛋壳与蛋杯之间的真空,而非科迪莉亚所说的阻止女巫出海。
正如她妈妈在老年时接连经历丧偶、丧子之痛后,才终于小心翼翼地与女儿谈起当年的往事。真相比她以为的更为黑暗,她跌入湖中差点冻死的那天,那几个女孩甚至找她妈妈,说她被得罪老师而留在了学校——如果不是她妈妈没有听信她们的话去找寻她,她将从此永远地停留在九岁的生命里。记忆的钝痛如同牛反刍般再次袭来,科迪莉亚再次穿过白雪向她走来,脸笼罩着阴影。
“她希望得到我的谅解,但我要谅解她什么呢?”——在全书最黑暗、也最重要的情节点,阿特伍德却留下了大片大片的飞白。
让时间倒转回到事件之前。她妈妈也曾看出来她糟糕的状况,并提醒她“不一定要和她们玩”,“要有主心骨”,然后,她给了她一个拥抱,说“我真希望我知道该怎么办。”而这次不彻底且不成功的交谈证实了她心中的怀疑:在此事而言,她的妈妈也无能为力。
在她与妈妈之间,似乎横亘着一条沉默造就的海峡。沉默总是离不开双方的共谋。以色列心理学家丹·巴昂把这种不讲与不听的共谋称之为“双层的沉默墙”。孩子主动选择一块“遗忘的面纱”,仿佛形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协议,不谈论不直言,以便保护对方。所以,在她与妈妈共谋的沉默里,她妈妈才是被保护的、更脆弱的那方——正是她的疏忽与无力让她的女儿彻底陷入孤岛,只能一个人面对那裹挟着恶意的虚伪友情,一遍遍地走进“强迫性重复”的陷阱。
她意识到与妈妈之间的隔阂已经存在许久。在一起收拾旧物的时候,她却忽然发现了藏在旧钱包里的猫眼弹珠。透过这颗从时间的褶皱中滚落的猫眼弹珠,她看到了她整个人生。曾经,她把猫眼放在口袋里,可以随时抓着它。“它躲在我的手里,就像宝石一样珍贵,用公正的目光,穿透手指的骨头和口袋的布向外凝视。借助它的力量,我又能看得清楚。”
她终于不再期盼与科迪莉亚的重逢。如同古老寓言中的双胞胎,她们每个人都握有半把开启记忆之门的钥匙。而科迪莉亚的缺席与沉默,意味着未被公正审判的悬案、未彻底清算的罪恶,以及永不到来的真诚忏悔。于是她灵魂的一部分被永远地钉在了时间的冰湖里,不得解脱。曾经她以同样的暴力对科迪莉亚施以报复,而她终于明白,“以眼还眼,只会更加盲目。”她怀念的科迪莉亚,“不是逝去的,而是永远不会再来的”。
或许值得惦念的,其实从来都不是那掌握在别人手中的另外半把钥匙,而是曾为自己注入过力量与勇气的猫眼弹珠。在那颗弹珠里,藏着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