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我吗?又或只是想控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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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是一个充满了伏笔,象征和隐喻的深刻寓言。
在这个故事里,阿特伍德借猫眼(弹珠)游戏道出了人与人交往中不被察觉的畸形隐情——想赢得更多,又害怕输掉猫眼。想控制别人,又害怕被别人控制。
小说女主人公伊莱恩儿时深陷这种畸形关系,被其他女孩霸凌控制,这种控制并没能随着年龄的增大而消失,即便她后来离开了那些女孩,但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依旧要承担被控制的风险。男朋友约瑟夫,女性艺术家团体,这些走进伊莱恩人生的人们,都以各种名义想要控制、改造伊莱恩。
阿特伍德的这个寓言让人细思极恐,不由得审视自己的人生,是否也曾深陷这种不易察觉的隐形控制之中?
但阿特伍德更为高明的地方在于,她没有将主人公伊莱恩单纯地塑造成被霸凌的受害者的形象,伊莱恩在被控制之后,也成为了控制别人的人。
这一安排让小说的主题更加深刻,同时也将故事捧上了更高的高度。“以眼还眼只会导致更加盲目”,阿特伍德如是说。
01.没有肢体冲突的侵犯
在讲述《猫眼》这个故事的时候,阿特伍德刻意采用了一种混乱的叙事方式,多条故事线并行,主角都是女主人公伊莱恩。
一条线是伊莱恩的过去,8岁,9岁,13岁,成年……交到朋友,被霸凌,霸凌别人,画家生涯;
另一条线是伊莱恩的现在,五十岁上下的伊莱恩为了安排自己的画展重返多伦多,在漫游中感受过去生活的气息,并最终走出“猫眼”的阴影,实现救赎。
故事的根源发生在伊莱恩八九岁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与其他几个女孩科迪莉亚、格蕾丝成了好朋友。
但这桩虚假的友谊之下隐藏的是控制与被控制,伊莱恩被她最好的几个朋友控制了,被霸凌了。
这种霸凌是隐形的,没有肢体暴力,没有黑眼圈,没有流血,没有动过粗。
但是没有肢体冲突,就不构成侵犯了吗?这个问题恰恰是另一本小说《送奶工》的主题,在那个故事中,女主角被送奶工跟踪,生活彻底被打乱……
《送奶工》向读者们控诉:哪怕没有肢体冲突,但侵犯就是侵犯,所有侵犯都会给受害者造成难以磨灭的影响,这些影响或许在常人眼里荒谬又可笑,但却是受害者一生都无法忘记的噩梦。
是的,儿时被霸凌的经历确实成了伊莱恩无法忘记的噩梦。小说里有这样一个细节,伊莱恩长大,做了母亲之后陷入焦虑,因为她担心女儿们会像她曾经一样被好朋友霸凌,甚至去霸凌别人。
或许会有人以为,所谓的霸凌,不过是几个小女孩的游戏罢了。
但阿特伍德在随后的情节中告诉读者,这根本不是什么小女孩的游戏!大人们也参与其中。
伊莱恩无意中听到了格蕾丝的母亲史密斯太太在谈论自己的事。史密斯太太说,“这是神在惩罚她!她活该!”
事情的性质从这一刻开始就已经变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小女孩间的游戏,而是一场彻底的,甚至是有预谋的霸凌!大人们并非对此毫不知情,相反他们默许了,他们认为伊莱恩“活该”。
事实上,伊莱恩的父母对于女儿的经历大概也是心里有数的,所以妈妈对伊莱恩说,“你要学会捍卫自己,别让她们摆布你。”
伊莱恩后来确实学会了这一点,她不再屈从于科迪莉亚的霸凌,甚至她反而成为了强势的一方,用霸凌回击霸凌。
02.控制无处不在
阿特伍德在不同的故事线中为我们勾勒出了伊莱恩人生的全部轨迹。但让人细思极恐的是,在数十年中,伊莱恩的人生中充满了控制与被控制,征服与被征服。
离开了科迪莉亚之后,伊莱恩似乎走出了霸凌。但彼时的她并没察觉,人与人的交往,充满了这种隐形的控制。
于是在她与绘画老师约瑟夫恋爱的过程中,她又一次陷入了被控制的阴影。
小说里写,“约瑟夫一如既往地给予我他想给的东西,同时也给了我恐惧”,“我软弱,没有个人意志,没爱情冲昏了头脑”,“如果我能客观地看他,我会发现他这个人有点傻。但我做不到。”
在伊莱恩与约瑟夫的关系中,伊莱恩又成了弱势的一方,被控制,被征服的一方。
甚至就连素不相识的女性艺术家团体,也想要控制,改造伊莱恩,想要让伊莱恩迎合她们的期待。
阿特伍德借伊莱恩的种种遭遇,揭开了人与人交往中普遍存在的,不易被察觉的阴暗内幕:一边想控制别人,一边害怕被别人控制。
而且这些控制与征服,往往以爱之名,以为你好之名。
伊莱恩饱尝了这种“为你好”的苦果,当她被科迪莉亚霸凌之时,她还对自己说,“这都是为我好,因为她们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们想帮我改进。”
以爱为名的控制让人防不胜防,也让人痛苦至深。这一点伊莱恩后来才明白,她说,“恨一个人会容易得多。要是恨她们,我早就知道该怎么办了。仇恨简单明了,不拖泥带水。不像爱。”
伊莱恩挣脱了被霸凌,被控制的枷锁。但随即落入了另一种枷锁——控制别人。
就像开头所说,阿特伍德在讲述伊莱恩的故事时,并没有将她塑造成一个单纯的受害者形象。伊莱恩是被霸凌的一方,但后来也成为了霸凌别人的一方。
阿特伍德借这一身份的转变来探讨更深刻的内涵。当伊莱恩离开科迪莉亚之后,才发现自己似乎在变成科迪莉亚,变成霸凌别人的人。
这并非伊莱恩的本愿,伊莱恩不想变成她。然而过往被霸凌的经历驱使着她践行以暴制暴,以眼还眼。
伊莱恩以为这样会让自己好过一些,控制别人总比被别人控制好得多,难道不是这样吗?
不是。
伊莱恩并没能从控制别人那里得到快感。反而她发现,她被科迪莉亚困住了。她变成了她。
阿特伍德将伊莱恩内心的这种纠缠与矛盾刻画得尤为精彩,同时也让我们期待伊莱恩要如何走出科迪莉亚的阴影,如何彻底破除控制与被控制的枷锁。
事实上答案她早就知道了,妈妈当年说的是对的,“别让她们摆布你”,但这话还有后半句。别去摆布她们。
由此阿特伍德告诫我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应该是控制与被控制,霸凌与被霸凌,“以眼还眼,只会导致更加盲目。”“谁也没有权利拥有他人”,每个人都应该享有同等的尊严与自由,而不是控制与被控制。
03.女性主义的另一条路径
在一些人眼中,《猫眼》或许不是一本女性主义小说。
阿特伍德显然也料到了这一点,甚至她是刻意为之。因此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位女记者采访伊莱恩,引导伊莱恩说出她想听的答案。但伊莱恩没有就范,于是记者在报道中写,伊莱恩挑衅女性,是后女权主义。
阿特伍德用这种自黑的方式来表达她的独立,她不愿被任何人控制,她无意去迎合别人的期待。
阿特伍德用她自己的方式,诠释了女性主义的另一条路径。是的,《猫眼》是一本毫无疑问的女性主义小说。而且是一本尤为难得的女性主义小说。
阿特伍德理解的女性主义,是两性独立,两性平等,两性互助,这难道不正是波伏娃所说的“女人要像男人那样独立,两人需要齐头并进、同时努力”吗?
小说里女记者问伊莱恩,“你不觉得接受男性的帮助有损人格吗?”
伊莱恩反问,“女性也一直在帮助男性,男女双方本就是互助的关系,女性接受些男性的帮助有什么不妥吗?”
一个令人感动的回答。
在另一个情节中,阿特伍德发表了另一种很勇的观点——一种注定要被误解的观点。
在这一情节中,伊莱恩没能融入到其他女性“分享”自己被男人欺负的话题中。
反而,她直白地戳穿了一些人双标的遮羞布,“诉苦是应当的,但不是所有的‘苦’都值得倾诉。女人的苦才是苦,男人的苦不值一提。”那些女性是这样认为的,她们诉苦的方式是通过否认男性的苦来实现的。她们试图将曾经拷在女性身上的枷锁转移到男性身上去。
阿特伍德写道,“按某些人的说法,女人要想获得平等,只有同性恋一条路可以走。否则,你就是有口无心。”潜台词是,按某些人的说法,女人要想获得平等,只有对抗男性一条路。
这不正是现在一些人的观点吗?
阿特伍德早在30多年前(《猫眼》写于1988年)就预见到了这一点,同时别有深意地告诫人们,“以眼还眼,只会导致更加盲目。”女性主义所要求的,从来不是将女性的枷锁转移到男性身上去,而是希望两性都能自由,每个人都能享有平等的尊严。
有谁可以说,始终在呼吁这一点的《猫眼》不是一本女性主义小说?
04.主观思想的容器
《猫眼》中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拿出来单独提及。
小说中的主人公伊莱恩是一名画家,本书的每一章节的题目都是伊莱恩画作的名字(《猫眼》也是其中一幅),每一章的情节也都与画作的内容紧密相关。
阿特伍德详细地描述了这些虚构的画作,同时也提及了其他观画者对于画作的解读。
比如伊莱恩曾绘制过一个关于妈妈的系列的画作,有人认为画的主题应该是“奴役女性”,但伊莱恩自己说,“我画的只是妈妈在做饭,再现四十年代末做饭的方式和场所。”
观画者的理解偏离了绘画者的本意,恰如我们每个人在理解一幅画,一本书时所作的那样(本文也不例外)。
而且,到最后,话语权往往掌握在观者手中,而非作者。
阿特伍德对此有一番精彩的论述,“我再也控制不了这些画,再也不能赋予它们任何意义。它们所拥有的能量全都来自我,而我自己是能量消耗殆尽之后的一副空壳。”
也就是说,画家和画作一道沦为了盛放观者主观思想的容器,在他们自己创作的作品当中,他们自己事实上并不存在。
于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产生了,当我们说喜欢一位作家,喜欢一副作品,喜欢一本书的时候,我们喜欢的到底是什么?
是作者本身吗?是作品本身吗?是书本身吗?
又或只是我们臆想中的作者(或者可以说是人设吗?)?臆想中的作品?臆想中的书?
当我们说爱的时候,我们爱的是其真实的面目?抑或只是想要控制其呈现我们期待的,臆想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