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九张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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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论文写自己喜欢的书,是一件忧虑大于兴奋的事情。让人兴奋之处自然不必多说,更多的忧虑源自这样一种恐惧:万一我想不出足够有趣的观点怎么办?万一我的观点是纯粹的平庸,完全配不上我爱的这本书怎么办?毕竟,我向来只对讨厌的书滔滔不绝,对喜欢的书却是感性大于理性,词穷到只剩下“我好喜欢!它好好!”之类的话呀。
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开始写的毕业论文。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有了一份初稿,是申请的时候用来投King’s的。这份初稿花了九天时间匆匆赶制出来,现在回过头来看确实就是我最害怕的那种样子:确立了一套逻辑架构以后就将它生硬地套在文本上,让《九号梦》原本那么丰富多元的一个故事变成最普通的一类创伤叙事。因此申请被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申请季结束以后慢慢开始着手写毕业论文,几乎把之前的初稿全部改写,原本的主要论点变成了新结构之下的分论点。新发现的事实是,只要你花足够的时间反复阅读、标记原文,参考其他学者的文献,你终究可以想出那么一小点起码对你自己来说有意思、有价值的东西。那些激起了你感性冲动的文字背后一定有什么是可以被思考、分析、讲述出来的,而付出的时间和精力会给予你相应的回报。
写这篇书评主要就是为了记录我在毕业论文中写到的自己觉得还算有趣的观点。想要这么做的一个主要原因,其实在于答辩时遭遇的挫败感。答辩之前我非常紧张,但也隐隐期待着会被问到的问题。然而现实告诉我,根本没人在乎你的论文!答辩老师没有问我问题,面对我的论文她能想到的只有“我非常鼓励你们毕业论文写当代文学,因为相关研究比较少,这样你们就是写得肤浅点也没关系”,当然我理解她的意思是经典作品已经被分析得太多了,想要找新角度和新论点更困难,可我不觉得分析当代文学就可以理所当然写得更肤浅,最关键的是我不觉得自己写得肤浅。如果答辩老师不在意,那么我希望起码能在米切尔的其他读者、或是基于种种原因偶然看到篇书评的友邻当中找到在意的人。会不会这样的希望本身就是一种可笑的无意义?但起码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等。就像《九号梦》是在2001年1月1日出版、直到十三年之后才抵达我的眼前一样,我也想有被看到的那一天。
(本来想的是不会把全部观点搬上来,但是为了逻辑上的连贯好像还是把主要内容都讲了一遍- -所以可能也跟之前说的有出入,会有不那么“有趣”的观点掺和进来,请见谅。)
1. 我的论文标题是Trauma Narratives in number9dream,主要关注小说中的个体创伤和时代创伤两个维度:个体创伤主要分为主人公Eiji Miyake的童年创伤(失去了自己的孪生姐姐Anju)和成年之后遭遇的暴力创伤(在东京寻父过程中卷入黑帮内斗);时代创伤主要分为二战创伤和末日创伤。
2. 在Eiji叙述童年创伤的过程中(第二章),存有他自我惩罚和自我逃避的两种冲动。一方面,Eiji在叙述中避免直接说出“Anju(淹)死了”这一事实,却又有意无意地插入各种对死亡的指涉,如传说中的河童会吃掉泳者的心脏、没翅膀也能飞的鬼魂等等,是以一种间接的方式重历Anju的死亡带给他的痛苦:他可以避免直言Anju之死,却不能阻止这些对死亡的指涉通向Anju无可避免的死亡,因此是一种自我惩罚。另一方面,Eiji的童年创伤叙事并非全然线性,而是以锯掉雷神的头颅作为开头和结尾,因此形成了一种环形结构。边沁的环形监狱(panopticon)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概念,应用于Eiji的童年创伤可以理解成他的一种self-surveillance & self-imprisonment。而之所以说Eiji在这里存有自我逃避的冲动,是因为他在自己的童年创伤叙事中完全抹去了自己知道Anju淹死之后的反应,直接跳到了他后来对雷神的报复。正如童年创伤叙事的开头也是他锯掉雷神的头颅一样,Eiji不断在回忆中强化自己的形象为一个充满侵略性的报复者,而不能透露出自己的脆弱和愧疚,因为那样等同于向自己的创伤投降。
3. Eiji经历的暴力创伤有非常鲜明的黑帮电影既视感,而他之后在Sasaki夫人妹妹家休养的时候则进入了童话故事的框架。在不同的类型故事中游走有助于Eiji从所经历的创伤中脱离出来,隔着一段距离进行观看和讲述。
4. 关于童年(丧亲)创伤和暴力创伤的关系:在Eiji的童年创伤背后,存有一种理解死亡的愿望。作为一对孪生子,Eiji和Anju曾经共享彼此的一切秘密,直到Anju赌气溺死在海中,而Eiji恰好错过了这一切,死亡于是对他来说成了一个永远的谜题。因此,在黑帮内斗中经历那种濒死体验,某种程度上或许正是Eiji想要的——通过与他自己的死亡擦肩而过,而今他终于能懂得死亡为何物。我想这在Eiji试图与童年创伤和解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他首先需要知道自己的姐姐经历了什么,然后才能知道当时的他自己在经历什么。
5. 童年创伤和暴力创伤的交叠同时带来了倾诉创伤的欲望。在Eiji卷入内斗之前,他一直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叙述者。他叙述自己的想象、梦境和回忆,但对象永远只有他自己。而暴力创伤的冲击让他变回了孩子一般需要依靠别人的状态,于是他能逐渐变成一个愿意向他人打开的storyteller。小说中Eiji的倾听者主要有两位,首先是Yuzu Daimon(大门柚),后来是Ai Imajo(今城爱)。Kathryn Simpson提出这两个角色的名字暗示着不同的主体位置(Ai and Yuzu, I and you),于是当Eiji向Daimon倾诉自己经受的暴力创伤的时候,他是在和you, someone other than I对话,而当他转而向Ai倾诉自己的童年创伤的时候,他其实是在和自己对话。
6. Ai和Anju的关系。从名字上也可以看出,Eiji与Ai的关系很难脱离Anju的阴影,Ai某种程度上在Eiji的生活中扮演着Anju的替身。这点我自己没怎么展开,但很多论文里都讨论了这个问题,读到的印象比较深刻的一处分析有关第一章(具体哪篇记不得了……),Eiji想象洪水淹没东京,而他从鳄鱼口中拯救了Ai,其实是在试图逆转自己的童年创伤,在他的想象中他可以拯救Ai/Anju,从而代替她死去。所以Eiji如果想要真正成长/与自己的回忆和解,非常关键的一点在于他需要脱离Anju的影子构建健康的情感关系,但对于这一点,作者似乎玩了一点小花样。到了最后一章,Eiji的追寻之旅接近终点,他也终于有勇气回到Anju的墓前纪念她,按照Bildungsroman/成长小说的惯例来说应该已经成长得足够强大了,可就在Eiji向Ai告白之前,他还在梦见自己和Ai“像兄弟姐妹一样住在一起”,仿佛是一种倒退。但另一方面,正是这样偏离轨道的文本细节才让一本小说真正活了起来。过于通顺的阐释是无聊的,如果能把这些反面的声音纳入阐释中创造一个合理的解释当然很好,但有时候做不到也可以让人理解。Eiji的梦或许暗示着,与创伤实现完全的和解是不存在的,Anju之死是他一生所需要背负的阴影——毕竟,他就是这样长大的呀。但是Ai曾经向他展示过,哪怕一件事总是沉甸甸地压在你的心上,也仍会有办法让你片刻忘记它。所以最后真正(或许也是短暂地)让Eiji脱离了个人创伤的,是一个时代的创伤。
7. 我将小说中涉及的时代创伤分为二战创伤和末日创伤,但它们也有相互交织的地方。二战创伤不必多说,主要集中在第六章,前文也有蛛丝马迹。更关键的是末日创伤:小说中带来末日的形式有很多种,如第一章Eiji想象中的大洪水、地震以及核弹威胁,但最主要的还是后两种,与日本历史上的关东大地震、神户大地震和原子弹事件息息相关,正好串联了整个二十世纪(1923-1945-1995)。在小说最后,当Eiji习惯性地陷入梦境,也陷入有关Anju的回忆中之时,将他唤醒的是东京大地震的消息。也就是说,当他出于惯性沉溺于个人创伤之时,是一个世纪的创伤把他拉回了现实:当Eiji在真实世界的时空中跑起来的那刻,牵动着他的不再是自己过去生命里的创伤,而是人类——或者起码是全体日本人——共同经历过的末日降临的创伤。
8. 那么核弹和地震是如何联系起来的呢?首先在小说中,关于原子弹事件的指涉其实并不太多。有学者注意到Hiroshima(广岛)在小说中只是轻轻地被带到过一句,但他忽略了Nagasaki(长崎)也发生了原子弹爆炸,而这个名字出现在小说的各个角落,却同样从未与核弹爆炸直接联系在一起过:Eiji父亲的家族来自长崎,Eiji长大的小岛也靠近长崎,而他偶然参与的黑帮内斗中帮派的头领之一甚至就叫Jun Nagasaki(长崎洵)。为什么避而不谈原子弹爆炸及其影响,这点其实很好理解,因为核弹本身的恐怖让人对此难以启齿。而地震在此作为一个可以被谈论的替代品出现:因为地震是人类历史上一直存在的东西,虽然它同样拥有极大的破坏力,但它作为一种自然力量,相比原子弹这样人类创造出来自我毁灭的武器,起码还能够诉诸语言。由此,地震作为一种可以被说出来的东西,被用来替代核弹这一不能被说出来的东西——地震成为了核弹的隐喻。于是我们看到,在小说第一章末尾,被羞辱的Eiji幻想自己变成一颗核弹将东京夷为平地的愿望,终究在最后一章由地震实现。人造的与自然的最终彼此交织,难舍难分。Humanity is at once so powerful to destroy nature with their weapons, and so fragile to be the victim of their creation and creator both.
9. 其实分点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正好列到第九点,恰好和《九号梦》呼应,有点妙^^。从《九号梦》这里我开始对apocalypse的概念产生兴趣(虽然会担心自己理解的apocalypse和学术讨论中的有所不同……),最近读了Kermode的The Sense of an Ending。这本书我从高中读Barnes的同名小说开始就久仰大名,直到今天才读,可是依然很难懂啊!不过,书中提到的disconfirmation of apocalyptic prediction,倒也可以和我论文的conclusion章节建立一点联系:对末日的预言总是被打破,但不会影响人们自然而然地期待下一次末日真正的来临。Kermode的讨论涉及宗教信仰(which我不太懂),但是某种意义上我们一直都活在末日和末日的间隙中吧?原子弹爆炸是一种形式上的末日,大地震到来的时候也是一种形式上的末日,灾难发生的那一刻,我们都感到这就是末日降临了。所以末日的存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反复回环的模式,我们不是活在常说的post-apocalypse中,我们活在post-apocalypse & apocalypse-to-come的间隔中:the end is not the ultimate end; after the end, there are more forthcoming, unknown ends.
(其实本来最后一点应该用来讲书评的标题,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需要多说的。小说分为九章,每一章除了Eiji的现实生活外都对应一种意识/梦的形式,那么梦的第九张面孔,对应到小说的第九章,大概就是现实本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