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戈多》与《终局》: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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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什么时候来?”
在《等待戈多》里,有三种可能的结局:戈多出现(等待的终结)、夜幕降临(延续)、两人上吊(放弃)。它们分别指向生活的三种可能:救赎、轮回、死亡。剧本没有抵达任何一种。事件从未结束。是什么使戈戈和迪迪不能离开台上的等待,回到台下各自的生活?延宕。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造成了两人在台上无所事事的折磨处境,揭示了主体在习惯面前的孱弱:三种结局中,二人能够自主选择的只有最后一种,而“等待”的惯性使他们连这种努力也无法实现,一边说着“我们走吧”“我们上吊吧”,一边却“并没有动”。和作为一种结局的“轮回”不同,延宕一边接近着永恒的持续,一边固执地保留着结束的可能性:“戈多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到了《终局》,大的仿佛是来了。问题在于,它降临得如此突然,如此一时兴起,带着荒诞派特有的戏剧感。似乎是哈姆已经难以忍受这样的生活,于是情绪化地将一切推向了终局。在此,终局的出场说出两件事:打点好行装的克劳夫站在门口,“直到最后都没有动弹”,指向解放了的主体迎来新的不幸,甚至流连于习惯的枷锁之中;哈姆被赋予了“解放者”的身份,从另一面指向了《等待戈多》中延宕背后的可能性,终于将其面貌确定下来——使主体麻木于习惯的不是玄之又玄的命运,而是他人,是主体在无事可做、无处可去的处境中寄托意义、让渡权利的对象。戈多从未出场而无处不在,他提醒着主角们不得离开;哈姆则是活生生的在场,他与克劳夫的关系史是后者养成习惯的原因。
说到底,一个与二人关系朦胧的戈多为何有着控制前者行动的威力?戈多并非上帝,他的威能不是先验的,而是让渡的后果。迪迪和戈戈之所以甘愿让渡,将意义寄托于他人之上,是因为他们无法满足于舞台上的无意义生活:
弗拉第米尔 它们不满足于仅仅生活过。
他们反映荒诞,同时恐惧荒诞。归根到底,他们是意义的奴隶。
精神奴役创伤与主体命运
《终局》强调的是主体命运的另一面。克劳夫和《等待戈多》中的幸运儿同样背负着奴隶的身份,但二者在形象上显然有丰满与贫乏的差异。对幸运儿来说,奴隶生活的创伤已经剥夺了他的思维能力,他的理智退化到了仅仅服务于理解主人的指令的地步,所说的话也是一团可疑的混乱。而克劳夫毕竟还保留着相对健全的理性与情感。反讽之处在于,这种差异没有带来本质上不同的命运。前者所受的创伤使他难以被称为“主体”;后者虽然没有剥夺其主体性,但永远成为了习惯的奴隶。
如前所述,来自他人权力的压抑使主体养成习惯。《终局》展示这样一种情况:即便权力的压迫解除,主体依然无法生还。除了创伤以外,造成如此结局的第二种可能应当在于自身,在于被称为惰性的原始心态:
我打开了我那单人牢房的门,我走了。我的背驼得这样厉害,我见到的只是自己的脚。要是我睁开眼睛,在我的双腿之间只有一点儿浅黑色的灰尘。我对自己说,这大地熄灭了,尽管我从未见到它发过光。就这样孤零零地走着。当我摔倒时,我将因幸福而流泪。
这段精彩的独白可以从一种反启蒙的角度来理解。更重要的是,它说出了被动选择于主动选择的差异: 幸运儿被绑在主人的绳子上,因失去自我而无法反抗;克劳夫走出了牢房却懒惰于追求,自由带给他的不过是摔倒时体会到的“幸福的眼泪”。后者对自己的心理暗示使他与前者走向了相似的结局。
或许可以说,意义的奴役(作为一种价值取向)与习惯的奴役(作为一种人格)构成了两部剧本中主体的不幸。前者使主体陷入随机性的漩涡,后者则带给主体精神力量的极度虚弱。自我拯救是否可能?贝克特没有给出设想。存在主义提供了一种策略:意义应当回到自身,放置在自我之上。
对荒诞的迂回意指
从《等待戈多》到《终局》,贝克特对荒诞的表现发生了新变。前者在表演上的荒诞感主要来自一些意义不明的行为,尤其是刻意重复的舞台动作,如《等待戈多》第二幕中两人像小丑表演般反复玩弄三顶帽子,《终局》开场时克劳夫把梯子搬来搬去。这种行为观众乍一看难以理解,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在刻意地生产一种“无意义”,似乎富有新意而难以持久。因此,贝克特在《终局》中开辟了更值得玩味的呈现方式:逐渐褪去物象暗示性。如@鱼跃的高手所说, 这是一种“不断消解自身意义的装置”,许多似乎富有隐喻意味的物体(比较明显的是梯子和闹钟)在剧情推进的过程中变得模糊,不再具备它初次登场时的指向,而最终展现在观众眼前的是物象构成的“意义不断衰退”的世界。《等待戈多》是对处境的展示,而《终局》则通过如上手法创造了一种对处境的设想。
值得注意的还有两个特殊的物象:《等待戈多》的树叶与《终局》的旧手帕。在我第一次读剧本的戏剧课上,大家倾向于将树叶理解成希望的火种,与怪异的戏剧气氛相对,有种“病树前头万木春”的意味。重读之后,我更愿意将它理解成一种轮回:树木的再生与舞台的死气沉沉确实形成了一种对比,但突出的恰恰不是对未来的期冀,而是对轮回的暗示。正如主角从第一幕到第二幕经过了一个周期,树木也在按照自己的时间活动,按照自然的规律从生长到枯萎。“一切都死了,只有树活着”,这句话表明一切的死与树的活着同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二人的生命在等待中枯萎,而树木却长出新叶,也可以视为人的处境与自然世界的割裂。
至于旧手帕,它使我联想起了《希波吕托斯》的结尾:“赶快用衣裳蒙住我的脸吧!”指向主角对生命消逝的懊恼。在剧本的开头,哈姆就是蒙着旧手帕登场的,它直接意味着哈姆的睡眠。从他对手帕的恋恋不舍中可以看出,他将睡眠视为消磨时间的绝佳方式。对梦境的渴望,联系起他放走克劳夫的结局,似乎可以这样理解:哈姆选择的是干脆摒弃畸形的身体和一地鸡毛的现实,在梦境中消磨生命。